這個月色淺盈窗口的夜里，柳碧瑤趴在窗前想了很多。往事一幕幕自眼前掠過，清晰如昨。原來他和自己一樣，這里對他也是異鄉(xiāng)，更遠(yuǎn)的，十萬公里以外的他鄉(xiāng)。窗口垂下的枝條，在晚風(fēng)中拂動柔軟的枝梢。夜走向更深處，霓虹逐一熄滅，當(dāng)黑暗如紗敷上人的視線，這份夜色就靈動起來，空曠起來，使睡意尚淺的人們能夠想得很遠(yuǎn)。

遠(yuǎn)處的教堂尖頂掙脫出夜的深色，薄如一紙剪影。

柳碧瑤輕吁一口氣，又到秋天了吧。

次日早晨，柳碧瑤睡得沉，晚起了幾個時辰也沒人來催她。中午時分，柳碧瑤照例要給烏掌柜送飯，她想起那個詭異的僧人，稍稍猶疑了一下，尤嫂就誤會了，笑呵呵地說讓小素去送。

“還真當(dāng)自己是少奶奶了?！毙∨畟驑O度不滿地嘀咕著。

新來的園丁只會埋頭干活。柳碧瑤看著他微佝的背影，想到了阿瞞。他在上海，還是回家了？偶爾在家的段小姐只拿背影對著她，當(dāng)柳碧瑤轉(zhuǎn)過身去時，又會發(fā)覺段依玲的目光驀地鎖定她的背影，充滿疑慮的，傷感的，徹底的比較，似在捫心自問，問自己到底哪里不如她？

秋雨過后，渺渺晴空仿佛抬高了不少。這一天，柳碧瑤拿出積攢許久的錢，準(zhǔn)備去恒記裁縫鋪。她要為自己添置秋衣。

園子里的青果漸漸膨脹，夏季枝葉濃密的樹梢亦是頹葉半凋。柳碧瑤經(jīng)過大門口時，遇到了等候在此的段睿。他還是一身藏青色的學(xué)生服，脖頸處一截雪白的領(lǐng)子，他看她的眼神和以往不同。柳碧瑤只是應(yīng)付性地笑笑，再低下頭，無聲無息地擦肩而過。

段睿喚住她，“碧瑤?！?/p>

柳碧瑤放緩了腳步，她還不習(xí)慣他叫她的名字。她記得從認(rèn)識至今，段睿整天沖著她“梧桐妹、梧桐妹”地亂叫，一副男孩的頑皮樣。

他問：“你去哪兒？”

“去買衣服?！绷态幒芎喍痰鼗卮鹆怂膯栴}，腳步不停。

段睿兩三步追上來，同她并行。他把手插在口袋里，很隨意地說：“我陪你一起去?！?/p>

“不用?！?/p>

依照段睿的脾氣，柳碧瑤以為他會惱怒地離開，沒想到段少爺還是很執(zhí)著地跟著她。她故意拐了個彎，他也馬上跟著走過來。柳碧瑤穿過車流如織的馬路，段睿比她更靈活地繞到對面。兩人在馬路上玩起了捉迷藏。

柳碧瑤生氣了，返到他面前，質(zhì)問道：“你跟著我干什么？”

段睿不耐煩柳碧瑤的逃避，微微皺了下眉，思忖著該如何開口。他想了半天，才憋出句話，“我可以幫你參考一下你穿什么樣的衣服好看?！?/p>

恒記裁縫鋪就在大馬路的對面，天氣晴好時，能看到掛在店鋪上方的衣袂飄出一角，一點兒艷麗在灰色城市中輕飛。柳碧瑤輕手輕腳地進(jìn)了店鋪，老板抬頭看了她一眼，繼續(xù)手里的活兒。段睿后腳邁進(jìn)，老板暗嘆一聲，眉閃目動禮貌有加，言下卻是十分自負(fù)，“先生光臨本店，想必是慕名而來……”

滿室繚亂的花色漲滿了柳碧瑤的眼簾，她本來想選一套成衣便已足夠，畢竟量體裁衣對她來說太奢侈。老板忽然而至的熱情讓她有點兒措手不及，小伙計按吩咐從內(nèi)堂抱出了好幾匹新到的洋布，亮如秋水藕花般的顏色，翠粉青紅在柜臺上一字鋪開。

老板把皮尺往肩上一甩，“喜歡哪樣隨便挑?！?/p>

柳碧瑤摸摸口袋里扁扁的錢，一股寒酸意從指尖涼到心底，“我買不起這么貴的……”

老板像是沒聽到，照舊熱情地把布料攤開，一匹匹拿下來，近看，遠(yuǎn)看，披在柳碧瑤的肩頭，再裹在腰身上瞇起眼看。

柳碧瑤從沒觸摸過如此精致的面料，近身接觸的時候，她覺得連神情都映襯得高貴起來。她不知如何拒絕這份近在咫尺的美麗，這份虛晃又真實的美麗。柳碧瑤貪婪地想，就美一會兒也好?。?/p>

一直在旁邊靜靜觀看的段睿開了口，“這布料素了點兒。”

老板一聽，心想這位年輕的先生門檻精，眼光兇，越發(fā)覺得這筆生意做得值，連連稱喏，不忘恭維幾句。

段睿來到柜面，親自選了匹花色優(yōu)雅的淺色布料。當(dāng)老板把布料披上柳碧瑤的肩頭時，曼妙風(fēng)情在鏡面蔓延，柳碧瑤有一剎那的怔忡，這是自己嗎？她的臉色變得緋紅，心里陡然冒出個念頭：他們姐弟之間還是有很多相似之處的，比如衣著眼光。

老板就沒停止過稱贊，“碎花顯得小氣，大花又顯得老氣，還是先生的眼光好！”說著，他扯過皮尺給柳碧瑤量尺寸，手勢輕快而熟練，頗具俯身揚(yáng)袖的舞蹈性。老板量到哪兒贊到哪兒，“給這位小姐做衣裳，開心的。電影明星也沒有儂的身材好?！?/p>

老板量完了，返身在紙單上填好密密麻麻的細(xì)致尺寸，回頭還不忘提醒一句，“假使在國外，也勿要緊，關(guān)照一聲，我?guī)蛢z打包寄過去?！?/p>

老板的話像是忽然點醒了柳碧瑤的美夢，她萬分尷尬地解釋起自己的意思。沒想到老板還是樂呵呵的，他瞥了一眼靜悄悄的段睿，眼角眉梢都似在笑，“勿要緊的！”

看過了這些精品料子，不甚精致的成衣自然就入不了眼。柳碧瑤獨自品嘗一腔無奈的幽怨，向老板道了歉，回頭飛也似的奔出店鋪。

模糊的視線被街道上車流的穿梭霧影弄得更加恍惚迷離，朦朦朧朧的，段睿的呼喚如細(xì)線散播在人群車流里。

“碧瑤——”

“我回去了。”柳碧瑤極輕地回應(yīng)了他。

天空響過一串鴿哨，陽光白晃晃，令人視覺張皇，暖暖的風(fēng)拂面，帶了種陶陶然微醉的神采。柳碧瑤竟變得心不在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