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碧瑤的眼里充溢著薄薄的水霧,身子略略抖著,她怕自己按捺不住,就此痛哭。
溥倫在她面前蹲下,握住她的手,極平淡的口吻,卻是極認(rèn)真地說:“跟我回去吧。”
臨近黃昏時,飄了陣細(xì)雨,烏云翻滾著向天際聚攏,隱隱約約的幾聲輕雷。林家的臺階積了層溜滑的水,疾步奔來的下人不留神滑了一跤,跌得他齜牙咧嘴。他咒了幾句,被人扶起來后也是急匆匆的神色,像是有要事在身,直接奔往林秋生的書房。
林秋生坐在案前,手里轉(zhuǎn)著銀幣玩,他見下人急火上身的模樣,要在平時肯定會斥責(zé)幾句,今時他看上去也是緊張兮兮的神態(tài),不等下人把腿邁進書房,便問:“如何?”
下人擺弄出一副喜事躍上眉梢的勁頭,真是比自己撿到寶了還高興,“老爺,找到買主了!”
他原以為老爺會喜從心生,夸上他幾句,沒想到林秋生的眉頭越擰越緊,下人的笑容不免變得訕訕的。
“老爺?”
林秋生不耐煩地?fù)]了下手,“把門關(guān)上再說?!?/p>
軟風(fēng)吹動幾絲涼意,撲落蓄在枝梢上的雨露。七夫人坐在梳妝鏡前,精心打理著柔密的長發(fā)。從開啟的窗臺望去,下人的身影剛巧沒入林老爺?shù)臅?。七夫人的嘴角牽起一縷笑意,淡如月色下的花影,很快模糊了蹤跡,取而代之的是一點點傷感的離念。
她和她的丈夫,終究是殊途同歸,都是為了錢。
七夫人望向鏡中的自己,怔怔地,像是面對著一個令人尷尬的傷口。她輕緩地抬手,撫摸著眼角幾縷清淺皺紋,少女特有的青春恍然若夢,在夢醒時刻邁著輕巧的腳步走遠(yuǎn)了,時光如刀,不知不覺在她臉上雕刻了歲月的痕跡。
七夫人輕嘆一聲,悵然若失。有什么比青春年華更值得讓人留戀呢?她是越來越不愿意和養(yǎng)女林靜影同出同行了。
薄薄的光線斜射進窗格,夢幻般勾勒出鏡中人憂傷的輪廓。朦朦朧朧的,那張臉仿佛又飽漾著青春誘人的神采,伴隨著明亮的雙眸和桃色的肌膚……七夫人露出些許微笑,半垂眼眸,起了身。
外面的天氣本已轉(zhuǎn)得陰涼,林老爺書房里的濃郁色彩攪得整個房間熱氣騰騰,仍似伏夏。林秋生不停地抹著額上沁出的汗珠,尖銳的嗓音摻了幾絲沙啞,他是緊張,緊張得連平時異常順溜的罵人的話都卡在喉嚨口,欲出不能,“你說你……是怎么辦事情的?要畫的人還少嗎?隨便找個買主都能出手,偏偏找到那個什么東洋人!死摳,價錢低先不說,我這手上……他能輕易放過我嗎?”
下人頗有苦衷,“老爺,的確是他先得到消息的,我這是沒法子啊!”
林秋生一瞪眼,“你這傻瓜就答應(yīng)了?”
“不答應(yīng)也得答應(yīng),子彈都上槍膛了!”
“你這吃里爬外的家伙!”林秋生徹底被惹怒了,這股怒氣不知該沖誰發(fā),由于慌亂,怒氣更顯得無頭緒。他指著心腹罵開了,同時擔(dān)心被外人聽到,憋著喉嚨,整個人就不停地哆嗦著,“沒見你辦過一件讓我稱心的事!我讓你找買主……就說上次,讓你找潘惠英的那半幅畫,你偏偏給我綁了段府的丫頭……”
“老爺,那丫頭的確是潘惠英的女兒?!?/p>
“就算是,用得著綁嗎?熟門熟路地請過來套套話就知道了!再說了,段鴻是那么好惹的嗎?如果那丫頭手里有畫,他會輕易放過咱?用腦子好好想想!”
一股細(xì)風(fēng)卷過,書房的窗格砰的一聲開了,擊斷了林秋生的話。雨后清涼的空氣送進灼熱的室內(nèi),撲在人的臉上是不適宜的暖意,林秋生正了正脖子里的蝴蝶結(jié)。
下人面有難色,“老爺,那咱該怎么辦呢?”
“怎么辦?該怎么解決就怎么解決!”林秋生恨恨地說,“以后別再讓我跟小人打交道!”
細(xì)雨時斷時續(xù),壇里的綠枝搖送涼風(fēng),偶有幾滴水珠落下。林秋生邁著細(xì)碎而高頻率的腳步走到門口時,碰到了候在此的七夫人。秋寒乍起,七夫人穿了件量身剪裁的新式旗袍,行處,纖纖細(xì)腰不盈一握。
這是他最年輕的妾,妙齡已過,豐姿依舊,見到他時永遠(yuǎn)是低首含笑的乖順樣,她是美的,即使他從未在意過。林秋生淡淡地掃了一眼,二話不說出了門。
七夫人習(xí)以為常,她輕拂去落到臉頰的幾絲亂發(fā),赧然而笑,“老爺,您這是去哪兒???”
林秋生心生煩躁,悶悶地答了聲,“沒去哪兒?!彼邘撞?,想起什么,轉(zhuǎn)身回問,“有事?”
七夫人絞著手里的帕子,上前幾步,不咸不淡地說:“我這還不是為了靜影的事兒?!?/p>
說到林靜影,林秋生還是上心的。他深鎖眉頭,問道:“靜影怎么了?”
“這孩子鬧情緒,不肯去學(xué)校?!?/p>
“不肯去就讓她在家里待著!”林秋生又來了氣,“等她心情好了再去也不遲?!?/p>
“這樣下去總歸不是辦法呀?!?/p>
“那還能怎么辦?總不能綁了她去學(xué)校吧?洋人那學(xué)校也學(xué)不到什么正經(jīng)東西,落下幾天課也無所謂。你就在家好好陪陪她,開導(dǎo)開導(dǎo)?!?/p>
“那就聽老爺?shù)??!?/p>
林秋生面色緋紅,不停地擦著汗,他盡力使自己平靜。林秋生心思縝密勝過婦人,思緒挪移間又考慮到了什么,布滿皺紋的眼角閃過一點兒微火般的凌厲,手杖咚咚地敲響地面,“要是段家那小子進了我林家的大門,我打折他的腿!”
七夫人笑得骨節(jié)欲酥,“老爺您多慮了,靜影這段日子一直和我在一起?!?/p>
林秋生斂了氣,柔柔細(xì)細(xì)地說:“你也應(yīng)該多陪陪孩子?!?/p>
“老爺說得極是?!逼叻蛉寺月阅诵θ荩故组g一綹細(xì)發(fā)散開,她順應(yīng)說著,似是自語,“靜影本是我娘家的孩子,我疼還來不及呢……”
林秋生點點頭,搖著肥胖的身子離去。風(fēng)吹動細(xì)薄的雨霧,雨點時疏時密,打得人面容沁涼。七夫人收了笑容,半倚在門前,空洞地望向前方,眼神深處不經(jīng)意劃過一縷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