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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前夕,欣慰印象中最深的幾件事,首先是父親竺德霖屁股上的槍傷。因?yàn)檫@一槍,他在家足足地休養(yǎng)了一個多月。在這一個多月中,欣慰見到了各式各樣前來探傷的人。除了大漢奸周佛海,欣慰還見過一名共產(chǎn)黨的地下人員,這個人與周佛海也認(rèn)識,也是竺德霖留學(xué)日本時的熟人。當(dāng)時欣慰還不知道這個人的身份,1949年南京解放,在一次閑談中,欣慰才在無意中聽母親說起過這位共產(chǎn)黨的地下干部,那時候,他已經(jīng)是南京市委中一名級別很大的官員。欣慰對這個人的印象并不深,只記得他是用日語和父親打招呼,穿著一身黑色的西裝,因?yàn)楹苡行┰幟?,欣慰一直以為他是一位日本人?/p>
那段日子里,欣慰不止一次見到過父親的老同學(xué)周佛海,他們經(jīng)常在一起談話。有一次,欣慰還叫上春蘭一起搭乘周佛海的飛機(jī)去了上海。確實(shí)是有日本人與父親來往過,欣慰印象最深的是一對中年夫婦,男的是竺德霖在日本工作期間的銀行同事,由一位戴著眼鏡的翻譯陪同,他們不會說中國話。欣慰能夠清晰地記得那兩個人的打扮,男的長衫馬褂,女的是旗袍,只要不開口說話,完全跟中國人一模一樣。他們曾見過欣慰小時候的模樣,竺德霖夫婦當(dāng)年帶著女兒去他們家做過客,因此這對日本夫婦一見到欣慰,便咿里哇啦地亂說,手舞足蹈很是激動??上牢吭缇蜎]有了童年記憶,已經(jīng)完全不記得自己小時候會說的日本話,只看見他們激動,不知道對方在說什么。
竺德霖用日語與對方交談,他的日語很流利,蔡秀英偶爾也會在一邊插上幾句嘴,不過她的日本話從來就沒真正說好過,她更習(xí)慣跟別人說英文。欣慰不知道他們都說了些什么,只是從下人們的嘴里,聽到了一些不太好的議論。下人當(dāng)然也聽不懂日語,但是出于一種愛國本能在背后瞎嘀咕,他們覺得主人居然會與日本人來往,居然還會說小鬼子的話,這個總歸不太好,實(shí)在太過分,難怪屁股會挨上一槍。在欣慰的記憶中,傭人們總是對主人抱有意見,總是對主人不滿意,不管是日本女仆,還是英國女傭,還是中國的下人,背后說起主人來照例都沒什么好話,而且通常是不避開小主人。
欣慰記得自己母親也喜歡說下人的壞話,她的一個喋喋不休話題,就是列數(shù)女傭們過去的種種不是。隨著竺德霖事業(yè)上的成功,蔡秀英成為一名全職太太,平時的生活很無聊,除了和女友打撲克牌,并沒有什么正經(jīng)事可以做。欣慰很小的時候,就跟母親學(xué)會了打牌,后來到了香港,尤其是在上海的孤島租界,蔡秀英又迷上了麻將。欣慰記得她最喜歡在麻將桌上抱怨女傭,什么樣的事都能說出口,完全沒有一點(diǎn)點(diǎn)禁忌。與蔡秀英一起打麻將的那些女人,都是有錢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花的闊太太,或者是正室之外的小老婆,她們的男人不是做大生意的,就是在銀行當(dāng)高管,就是行政部門的高級職員。
女人們聚在一起打麻將,要想讓她們不議論自己男人幾乎是不可能。這種議論無非兩種選擇,要么賣弄自己男人的有能耐,如何有權(quán)有勢,怎么會弄錢,要么控訴他們的種種不是,吃喝嫖賭樣樣精通,不一而足,如何在外面包養(yǎng)小三,如何與同事的女人通奸,怎么在家里被女傭所勾引。好話和壞話都可以一樁連著一樁,一個話題往往會引起一連串的反應(yīng),和傭人們在背后議論一樣,她們談?wù)撨@些事的時候,從來不考慮到是不是應(yīng)該避開孩子。有一天在麻將桌上,蔡秀英津津有味地說起當(dāng)年用過的一位日本女仆,說這這位日本女人特別愛干凈,人也長得干凈和清爽,雖然是做女傭人,胳膊上的皮膚像瓷器一樣光滑,總是把房間里收拾得一塵不染,然而她的毛病是處處反仆為主,閑事管得太多。作為一名女傭人,她總是嫌蔡秀英不會帶孩子,不會照顧老公,不會這不會那,恨不能代她行妻子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