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世界正在大戰(zhàn),軸心國跟同盟國打得不可開交。南京這個城市在戰(zhàn)亂中偷生,在屈辱中茍活。老百姓的日子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太壞,那年頭能夠太平無事就很不錯了。春蘭與欣慰一邊讀書,一邊還像過去那樣,繼續(xù)去卞家花園跟朱琇心師父學唱昆曲。斷斷續(xù)續(xù)地學著,她們能夠堅持學下去,完全是春蘭父親的主意,值此亂世,他覺得女孩子學唱昆曲,學習做詩填詞,怎么說都是件好事,至于最后能達到個什么程度,真能唱出一個什么水平倒不重要。冷致忱自己就是名票,平日總喜歡哼哼唱唱,冷家與卞家交情很深,朱琇心師父依附在卞家花園,教幾個學生,真要收錢,當然只能是象征性的。那年頭,春蘭和欣慰這樣的女學生還能玩票跟他學,那已是足夠給他面子。轉(zhuǎn)眼春天來了,又到了要給卞家花園主人卞寧祝壽的日子,按慣例要請幾位名角和票友來捧場,還要讓學生弟子再進行一次匯報演出。卞老先生在那次過生日不久就過世了,而春蘭和欣慰卻怎么也忘不了這一次的活動。她們耿耿于懷,久久不能忘記的一個重要原因,是與卞家六少第一次見了面。
卞家六少明德是卞老先生家親戚,一個二十歲光景的年輕人,小伙子長得英俊漂亮,瘦高個子,那雙眼睛看人的時候,會的溜溜地放光。初次見面,他便向情竇初開的兩位青春少女大獻殷勤,不停地找話撩撥春蘭和欣慰,結(jié)果弄得她們神魂顛倒,心頭咚咚亂跳,都覺得這位卞家六少是一見鐘情,是喜歡上了自己。明德天生就是一位情種,注定要討女孩子喜歡的,初次見面的時間很短,明德是中途才來,中途又走了,接觸的時間雖然短,已經(jīng)足以完全打動了兩位姑娘的芳心。甚至都沒有來得及跟春蘭和欣慰說上太多的話,演出時,他坐在她們前面一排,一點也不顯得陌生和羞澀,不停地回過頭來跟她們說笑,根本沒心思看戲。其實也大不了幾歲,他卻一個勁地倚老賣老,完全是把她們當作了涉事不深的小姑娘。
“我倒是有些后悔了,早知道是這樣,”明德故弄玄虛地說,“我也應該跟著朱師父一起學習唱昆曲——知道我為什么要后悔嗎?”
春蘭和欣慰當然知道他想說什么,她們一眼就看穿了明德的把戲,就知道他是個小滑頭,就知道這是在討好女生,可是一點都不反感他。明德說他要是學會了唱昆曲,就可以跟她們一起登臺演出。他笑著問春蘭,說我扮演小生怎么樣,又把目光轉(zhuǎn)向欣慰,說我的嗓子不行,恐怕唱不好的,肯定會讓你們笑話。卞家六少對女孩子最大的殺傷是他有一雙明亮的眼睛,始終都在變化著,一會是清澈見底,顯得非常天真無邪,充滿了歡樂,一會又捉摸不定起來,好像有了什么心思,很憂郁的樣子。
接下來便是卞老先生過世,國難期間,喪事從簡,不是在卞家花園舉辦,而是在石頭城的古林寺,那里的方丈與卞寧有著很不錯的交情。冷致忱帶著春蘭與欣慰一起前去吊唁,靈堂設(shè)在寺西北角的一間廂房里,香煙繚繞,早已有幾位樂工守候在那里,一看到有吊客過來,立刻吹吹打打,又唱又念,顯得十分熱鬧。春蘭很少跟著父親出門,今天能夠順便帶上欣慰更是難得,她注意到欣慰十分落寞,很憂傷的樣子。一般情況下,欣慰都是個快樂的人,春蘭知道此情此景,她一定是在感慨自己不能由父親陪同。如果竺德霖還在,今天他肯定也會來。冷致忱父女之間的關(guān)系一直很生疏,與竺家父女完全不一樣,春蘭最羨慕欣慰的一點,是她與自己父母之間的親密關(guān)系,竺德霖夫婦非常寵愛欣慰,凡事都順著她,總是一有機會就帶著女兒出去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