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忌:無所事事。這是一個比較復(fù)雜的問題,必須細(xì)致地加以分析,區(qū)別對待,不能一概而論。
達官顯宦,在退出政治舞臺之后,幽居府邸,“庭院深深深幾許”,我輩檻外人無法窺知,他們是無所事事呢,還是有所事事,無從談起,姑存而不論。
富商大賈,一旦錢賺夠了,年紀(jì)老了,把事業(yè)交給兒子、女兒或女婿,他們是怎樣度過晚年的,我們也不得而知,我們能知道的只是鈔票不能拿來炒著吃。這也姑且存而不論。
說來說去,我所能夠知道的只是工、農(nóng)和知識分子這些平頭老百姓。中國古人說:“一事不知,儒者之恥?!苯裉?,我這個“儒者”卻無論如何也沒有膽量說這樣的大話。我只能安分守己,夾起尾巴來做人,老老實實地只談?wù)摾习傩盏臒o所事事。
我曾到過承德,就住在避暑山莊對面的一個旅館里。每天清晨出門散步,總會看到一群老人,手提鳥籠,把籠子掛在樹枝上,自己則分坐在山莊門前的石頭上,“閑坐說玄宗”。一打聽,才知道他們多是旗人,先人是守衛(wèi)山莊的八旗兵,而今老了,無所事事,只有提鳥籠子。試思:他們除了提鳥籠子外還能干什么呢?他們這種無所事事,不必探究。
北大也有一批退休的老工人,每日以提鳥籠為業(yè)。過去他們常聚集在我住房附近的一座石橋上,鳥籠也是掛在樹枝上,籠內(nèi)鳥兒放聲高歌,清脆嘹亮。我走過時,也禁不住駐足諦聽,聞而樂之。這一群工人也可以說是無所事事,然而他們又怎樣能有所事事呢?
現(xiàn)在我只能談我自己也是其中一分子,因而我最了解情況的知識分子。國家給年老的知識分子規(guī)定了退休年齡,這是合情合理的,應(yīng)該感激的。但是,知識分子行當(dāng)不同,身體條件也不相同。是否能做到老有所為,完全取決于自己,不取決于政府。自然科學(xué)和技術(shù),我不懂,不敢瞎說。至于人文社會科學(xué),則我是頗為熟悉的。一般說來,社會科學(xué)的研究不靠天才火花一時的迸發(fā),而靠長期積累。一個人到了六十多歲退休的關(guān)頭,往往正是知識積累和資料積累達到爐火純青的時候。一旦退下,對國家和個人都是一個損失。有進取心有干勁者,可能還會繼續(xù)干下去的??墒谴蠖鄶?shù)人則無所事事。我在南北幾個大學(xué)中都聽到了有關(guān)“散步教授”的說法,就是一個退休教授天天在校園里溜達,成了全校著名的人物。我沒同“散步教授”談過話,不知道他們是怎樣想的。估計他們也不會很舒服。鍛煉身體,未可厚非。但是,整天這樣“鍛煉”,不也太乏味太單調(diào)了嗎?學(xué)海無涯,何妨再跳進去游泳一番,再扎上兩個猛子,不也會身心兩健嗎?蒙田說得好:“如果大腦有事可做,有所制約,它就會在想象的曠野里馳騁,有時就會迷失方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