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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文化的內(nèi)涵(1)

風物長宜放眼量:季羨林談傳統(tǒng)文化 作者:季羨林


我曾經(jīng)把文化分為兩類:狹義的文化和廣義的文化。狹義指的是哲學、宗教、文學、藝術(shù)、政治、經(jīng)濟、倫理、道德等等。廣義指的是包括精神文明和物質(zhì)文明所創(chuàng)造的一切東西,連汽車、飛機等等當然都包括在內(nèi)。

周一良先生曾把文化分為三個層次:狹義的、廣義的、深義的。前二者用不著再細加討論,對于第三者,深義的文化,周先生有自己的看法。他說:

在狹義文化的某幾個不同領(lǐng)域,或者在狹義和廣義文化的某些互不相干的領(lǐng)域中,進一步綜合、概括、集中、提煉、抽象、升華,得出一種較普遍地存在于這許多領(lǐng)域中的共同東西。這種東西可以稱為深義的文化,亦即一個民族文化中最為本質(zhì)或最具有特征的東西(周一良:《中日文化關(guān)系史論》,江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8頁)。

他舉日本文化為例,他認為日本深義的文化的特質(zhì)是“苦澀”、“閑寂”。具體表現(xiàn)是簡單、質(zhì)樸、纖細、含蓄、古雅、引而不發(fā)、不事雕飾等。周先生的論述和觀察,是很有啟發(fā)性的。我覺得,他列舉的這一些現(xiàn)象基本上都屬于民族心理狀態(tài)或者心理素質(zhì),以及生活情趣的范疇。

把這個觀察應(yīng)用到中華民族文化上,會得到什么結(jié)果呢?我不想從民族心態(tài)上來探索,我想換一個角度,同樣也能顯示出中華文化的深層結(jié)構(gòu)或者內(nèi)涵。

在這個問題上,寅恪先生實際上已先我著鞭。在《王觀堂先生挽詞·序》中,寅恪先生寫道:

吾中國文化之定義,具于《白虎通》三綱六紀之說,其意義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猶希臘柏拉圖所謂Idea者。

我覺得,這是非常精辟的見解。在下面談一下我自己的一些想法。

中國哲學同外國哲學不同之處極多,其中最主要的差別之一就是,中國哲學喜歡談?wù)撝袉栴}。我想按照知和行兩個范疇,把中國文化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認識、理解、欣賞等等,這屬于知的范疇;一部分是綱紀倫常、社會道德等等,這屬于行的范疇。這兩部分合起來,形成了中國文化。在這兩部分的后面存在著一個最為本質(zhì),最具有特征的、深義的中華文化。

寅恪先生論中國思想史時指出:

南北朝時,即有儒釋道三教之目。(中略)故自晉至今,言中國之思想,可以儒釋道三教代表之。此雖通俗之談,然稽之舊史之事實,驗以今世之人情,則三教之說,要為不易之論。(中略)故兩千年來華夏民族所受儒家學說之影響,最深最巨者,實在制度法律公私生活之方面,而關(guān)于學說思想之方面,或轉(zhuǎn)有不如佛道二教者。(《金明館叢稿二編·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下冊審查報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250~251頁)

事實正是這個樣子。對中國思想史仔細分析,衡之以我上面所說的中國文化二分說,則不難發(fā)現(xiàn),在行的方面產(chǎn)生影響的主要是儒家,而在知的方面起決定作用的則是佛道二家。潛存于這二者背后的那一個最具中國特色的深義文化,是“三綱六紀”等倫理道德方面的東西。

專就佛教而言,它的學說與實踐也有知行兩個方面。原始佛教最根本的教義,如無常、無我、苦,以及十二因緣等等,都屬于知的方面。八正道、四圣諦等,則介于知行之間,其中既有知的因素,也有行的成分。與知密切聯(lián)系的行,比如修行、膜拜,以及涅槃、跳出輪回,則完全沒有倫理的色彩。傳到中國以后,它那種無父無君的主張,與中國的“三綱六紀”等等,完全是對立的東西。在與中國文化的劇烈沖擊中,佛教如果不能適應(yīng)現(xiàn)實情況,必然不能在中國立定腳跟,于是佛教只能做出某一些偽裝,以求得生存。早期佛典中有些地方特別強調(diào)“孝”字,就是歪曲原文含義以適應(yīng)中國具有濃厚綱紀色彩文化的要求。由此也可見中國深義文化力量之大,之不可抗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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