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天不亮就被人叫走了。
隔壁的接生婆老福去水碼頭洗菜,順便告訴我,父親和村里的壯勞力都被派到青龍山去了,不知去做什么。他說恐怕要很晚才回來,讓我有空給圈里的羊喂點草,中午就去嬸嬸家吃飯。
我剛給羊喂完草,就看見同彬踩著高蹺,一顛一顛地走到我們家門口,來了一個漂亮的轉(zhuǎn)身,得意地望著我笑。我問他,村里的大人們?nèi)デ帻埳礁蓡崛チ耍客蛟俅巫尭哕E離地,反向騰空,轉(zhuǎn)了半圈,向前打了好幾個趔趄,這才算把高蹺穩(wěn)住,“屌毛!差一點摔我一跟頭。聽說青龍山那邊發(fā)現(xiàn)了鐵礦,要搞什么大會戰(zhàn)。我媽和趙會計也去開礦了,我一個人樂得自在?!?/p>
同彬所說的趙會計正是他爹趙長生。他以前是大隊的會計,去年秋收時偷了一袋小麥回家,被趙德正給免了。會計一職,改由高定國擔任。
同彬還說,“老家伙”讓我去一趟,馬上就去?!罢l知他葫蘆里賣什么藥?”同彬傳了話,就踩著高蹺,沿著池塘邊的小路往西去了。他說要去祠堂前的大曬場練練后空翻,可剛走到紅頭聾子家的山墻邊,就摔倒在他們家的茅坑上,濺了一臉的糞。
師娘馮金寶正在門首照壁前曬被褥。我低低地叫了她一聲“馮先生”,師娘笑呵呵地應(yīng)了一聲,告訴我趙先生正在榪子上出恭,讓我等一會兒再進去。平常,趙錫光不讓我們叫她師娘,而要叫她馮先生。稱呼女人為先生,聽上去多少有點別扭。可趙先生說,師娘原本也讀過書,按老規(guī)矩,應(yīng)該叫她先生。我們只能照辦。據(jù)說,老兩口坐在家里吃頓飯,也要“先生請”、“娘子請”地謙讓半天,互相爭著往對方碗里夾菜??墒牵瑩?jù)同彬說,兩人一旦鬧起別扭來,發(fā)了急,與村里的愚夫愚婦“一個屌樣”。趙先生拍胸打肚,婊子長、婊子短地罵不絕口,而師娘罵起趙先生來,也是一口一個“爛屌芯子”。
趙先生穿著一件褐色的綢面印花棉襖,頭戴絨線暖帽,端坐在書房的寫字桌前,像是正在給什么人寫信。他背后的墻上,有一幅《溪山狩獵圖》。旁邊還掛著一幅字,據(jù)說是周蓉曾的手筆:
履霜堅冰所由漸
麋鹿早上姑蘇臺
我們每天上課時,都看著這幅字,卻始終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倒是先生書桌上的那對烏木鎮(zhèn)尺,寫有對聯(lián)一副,讀上去通俗易懂:
讀古書變化氣質(zhì)
友多聞開拓心胸
書房的北墻,有一扇木格子窗,露出后院的一角。檐下掛了十幾張紗布蝦網(wǎng),還在不住地往下滴水,空氣中隱隱有一股腥味。東北角的一棵海棠花樹上棲息著兩只白鷺,深黑的枝條上,纏著去年的絲瓜藤,襯出一派藍色的晴空。院子里的大片空地暫時還荒著。每年的七八月間,當火紅的罌粟花開滿了院子時,我在閣樓上遠遠就能望見。趙錫光偷偷地在院里種罌粟,已經(jīng)很多年了。到了秋末,趙錫光摘下棉桃似的果實,用小刀劃開桃殼,擠出白白的汁液,用來熬制鴉片膏。
“說吧,臘月二十九這一天,你和你爸到什么地方去了?”趙錫光用嘴唇抿了抿毛筆尖,皺著眉,繼續(xù)寫信,頭也不抬地對我說。
我忽然記起,父親曾私下囑咐我,不要將去半塘走差的事告訴別人,只得胡編了一通瞎話來對付他,“山腳下的駝背老舅三十晚上生人,今年八十歲,也是個烈屬。我們?nèi)ソo他做壽。”
趙錫光沒吱聲。直到他終于寫完了信,把筆一扔,兩只鷹隼似的眼珠直勾勾地看著我,嘴角逼出一絲冷笑來,對我說:
“村里人(這時師娘推門進來,先生招呼她:你也過來坐坐),村里人都叫你呆子,對不對?我也差一點被你騙了。你呆嗎?”
這句話,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因為我意識到,在這樣的場合,無論我表示肯定或否認,都是極不合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