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英格曼神甫也出去了一趟。陳喬治開車載著他往城內(nèi)走了一兩公里,就退了回來。他們不認(rèn)識這個南京了:倒塌的樓房和遍地的橫尸使陳喬治幾次迷路。在接近中華門的一條小街上,他們看見日本兵押解著五六百個中國士兵向雨花臺方向走,便停下車。英格曼神甫奓起膽子,客氣地向帶隊的日本軍官打聽,要把戰(zhàn)俘們押到哪里去。隨行的翻譯把他的意思轉(zhuǎn)達(dá)過去后,軍官告訴他:讓他們開荒種地去。他臉上的表情卻告訴你:他才不指望你相信他的鬼話。英格曼回到教堂,晚餐也沒有吃,獨(dú)自在大廳里坐了一小時,然后把所有的女學(xué)生們召集到他面前,把下午他看到的如實(shí)告訴了她們,他溫厚地看看法比,說自己早晨的判斷太樂觀,看來法比是正確的,在找到新糧源、水源之前,保證這三十多人不餓死、渴死,是他最大的抱負(fù)。他叫陳喬治再搜一遍倉庫,看看還能找到什么,過期的、發(fā)臭的、長毛的都算數(shù)。
神甫沒有說完,側(cè)門口冒出幾個窯姐。她們擠在那里,看看大廳里有什么好事,有了好事是否有她們的份。一看女學(xué)生們個個沉臉垂頭,都不想有份了,一個個掉頭出去。但法比叫住了她們。
“以后你們就躲在自己的地方,不要上來。特別是不要到這里來?!狈ū日f。
“這里是哪里?”一個窯姐還是沒正經(jīng)。
“這里就是有學(xué)生的地方。”法比說。
英格曼神甫突然說:“大概是永嘉肥皂廠著火了。肥皂廠存的油脂多,火才這么大?!?/p>
跟著他的目光,所有人看見剛才已經(jīng)暗下去的黃昏,現(xiàn)在大亮。書娟和同學(xué)們跑到院子里,火光照亮了教堂主樓上幸存下來的玻璃窗,由五彩玻璃拼成的圣母圣嬰像在米字形紙條下閃動如珠寶。女孩兒們呆子一樣看著如此瑰麗的恐怖。
火光給了人們極好的卻詭異的能見度。被照得通明的地面和景物在這樣的能見度中沉浮。
阿顧和陳喬治判斷火光的來源,認(rèn)為起火的只能是五條街外的永嘉肥皂廠,法比讓女孩兒們立刻回閣樓上去。這是個隨時會爆發(fā)危機(jī)的黃昏。
女孩兒們離開后,叫紅菱的窯姐叼著煙卷在《圣經(jīng)》工場門口打轉(zhuǎn)。
“你這是要去哪里?”法比大聲說。
紅菱低頭彎腰尋覓什么,被法比嚇了一跳,煙頭掉在地上。她撅起滾圓的屁股,把煙頭撿起來。
“東西丟了,不讓找啊?”她笑嘻嘻的。
“回你自己的地方去!”法比切斷他們間對話的可能性,“不守規(guī)矩,我馬上請你出去!”
“你叫揚(yáng)州法比吧?”紅菱還是嬉皮笑臉?!袄项櫢嬖V我們的?!?/p>
“聽見沒有,請你回去!”法比指指廚房方向。
“那你幫我來找嘛,找到我就回去??纯茨闶莻€洋老爺,一開口是地道江北泥巴腿。”她笑起來全身動,身子由上到下起一道浪。
書娟和女同學(xué)們現(xiàn)在都在閣樓上了,三個窗口擠著十六張臉。十五張臉上都是詫然,只有書娟以惡毒的目光看著這個下九流女人如何裝癡作憨,簡直就是一塊怎么切怎么滾的肉。
“法比也不問問人家找什么。”紅菱一嘟嘴唇。
“找什么?”法比沒好氣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