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沒有討厭你。只不過，多少有些妒忌罷了。倘使我也有這樣的出身該多好。不管我怎樣窮究經(jīng)書、研習武道，如何在德行和言語上模仿古代的賢人，這個出身總是沒法改變的。我的體內(nèi)流的，畢竟還是臣仆的血液。而且從小生活在那種豪奢的環(huán)境里，我自己身上也不免沾染了很多與古禮相悖的壞習氣，因而做過一些行不由徑的勾當。來云夢的路上我就一直在想，倘使我出生在觀氏這樣的舊貴族家庭里就好了。可是結(jié)果……”

“結(jié)果我這個名門之后卻讓你失望了，是嗎？”

“是啊，我真的很失望?！笨敛槐苤M地回答道，“我原本以為，在這樣一個墮落的時代，唯有你們這些舊貴族是可以信賴的。我以為你們身上仍會保存那些我所向往的東西，能讓我進一步了解那個久已滅亡的楚國?？墒悄?，不僅對古代知之甚少，對于我們這個時代的事情也幾乎一無所知。你比我在長安的那幫損友更貧乏、無趣，我和她們還能聊一聊時下最流行的珍玩和文章?？墒呛湍悖艺娴臒o話可說……”

聽到這里，露申沉默了許久。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同一個鄉(xiāng)野村婦的最大區(qū)別，并不在是否識文斷字，而在于自己不能做農(nóng)活。強忍著屈辱的淚水，露申死命地捏住襜褕的襟口，試圖平復急促的呼吸。

“或許應(yīng)該讓若英姐來陪你。她是家族里最懂古禮的人?！?/p>

“你說的，是你的堂姐觀若英嗎？她不是和我們同歲嗎，為什么會是觀家最懂古禮的人？”

“因為父親并不是家里的長子，對家傳的知識學得很粗疏。直到四年前，觀氏的家主還不是他，而是無咎伯父。禮器原本也都放在無咎伯父那里，祭祀也一直由他和上沅哥主持。他們的學問足以指導太學里的博士，也的確經(jīng)常有學者會寫信向叔父求教，而叔父往往讓上沅哥替他作答。但是，在四年前，他們都不在了，恐怕許多古禮也因此失傳了吧?！闭f著，露申把眉頭皺得更緊了一些，“伯父和上沅哥都死在那一晚，只有若英姐活了下來?！?/p>

“那天發(fā)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露申如實回答，卻讓葵更加困惑了，“只是，大家都死了，而已。”

“是說你伯父一家？”

“伯父、伯母、上沅哥還有只有六歲的堂弟，都死在了家里。當時若英姐碰巧在我家，才躲過一劫。是芰衣姐發(fā)現(xiàn)了尸體?！闭f到這里，她突然意識到一點，“是啊，芰衣姐也已經(jīng)不在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你為什么說自己‘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小葵還真是過分，談到這么悲傷的話題，也根本不想著安慰我一句，還自顧自地問個不停?！甭渡杲K于流淚了，“我們真的不知道事情的經(jīng)過，芰衣姐過去的時候，慘劇已經(jīng)發(fā)生了。而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兇手究竟是誰，他又是出于怎樣的理由，才做出了那么殘忍的事。那天的事，還留有很多難解的謎團。小葵這么聰明，又見過世面，說不定能給出答案。”

“方便的話，能不能為我講講你所知道的？”

“好的?！甭渡挈c了點頭，“但愿我能講下去……”

說著，她又用衣袖擦了擦眼淚，將視線投向樹林深處。那里似乎空無一物，又仿佛有什么潛藏在巨大樹冠投下的陰影之中。落日繼續(xù)下沉，陰影一寸寸地向葵的腳邊蔓延。露申隱隱地希望，自己能在長庚星升起之前講完這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