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慢邊往炕上坐口里邊說,誰家沒個忙閑,你有你的事,我有我的事,就這,我還是擱下一藥鋪的人抽空來的。
六根心里恨了一聲,一藥鋪的人,怕是一藥鋪的鬼吧,哪天老子看不慣眼,一把火把你個雞巴藥鋪燒了,看你顯擺。
李三慢剛坐下去,媽呀一聲叫喊著又彈起來。原來他坐到了屎上,四丫頭招弟拉下的,一灘。一股子臭味立刻騰起,熏得人直想吐。再一看這屋,哪還像個屋,簡直就是個豬窩??簧蠙M里斜里,東一片子西一片子,盡是些屎套子。爛被窩的毛蛋蛋往外滾,大約是六根找不到東西擦屎,把被窩撕開了。地下,水缸翻著,水浸了一地,兩只藍花碗碎著,定是幾個丫頭片子打仗打的。一看這景致,中醫(yī)李三慢心里就笑了,都說六根是溝里的人梢子,瞅瞅,過的這日子,豬狗都不如,還管家哩。真是應了那句老話,驢球面兒光,心里生爛瘡。威風是硬撐出來的,爛才是他真實的日子。
號了脈,開了藥方,李三慢說,這病不輕哩,怕是一付兩付的好不了,這陣子,你怕是得耐上性子,給她多熬煎幾付。再者,手不能再欠,有些事兒打是打不來的,莫不如……
六根騰地紅了臉,放啥屁哩,放響點。
算了,跟你這號人說也沒用,等柳條兒好過來,我跟她說。
六根自然清楚,李三慢是對哄著讓他吃藥哩,學草繩男人,四處找藥吃,說這黃水能吃下兒子。呸,才不信哩。母雞不下蛋,公雞踩死也是閑的。
這夜,六根破例有了耐心,蹲灶火邊給柳條兒熬起藥來,六根也是見不得中藥的,那苦味兒一漫出來,心里就發(fā)漚得想吐。但他忍。眼下這光景,他得盡快抽出身子,到下河院去。
該收的菜子都收了,自個是吃了虧,但虧不能白吃,得變著法補回來。這么想著,他竟耐著性子,給柳條兒一勺一勺地喂起藥來。
這景致,直把柳條兒傻得,一肚子難腸話,說不出來。
幾番忙碌后,油坊的事終于忙出個眉眼,這天六根騎著青騾子剛到油坊,就看見馬巴佬正帶著小巴佬們做最后的準備。六根跳下騾子問,日子看好了沒?馬巴佬說,看好了,明兒個太陽影冒。六根又問,表紙和香呢?馬巴佬說都備齊了,就等你一句話。六根抬頭望望天,天很藍,沒有一絲兒云,看來明天確是個好日子,就說,那你今天把啥都備好了,明兒個開榨。
次日,天色微明,一匹棗紅走馬馱著下河院東家莊地走出朱漆大門,栽著紅絨的馬鞍異常耀眼,黃銅做的蹬子在拉著薄霧的晨光里發(fā)出锃亮锃亮的光兒。騎著高頭大馬的東家莊地更是威風耀人。一騎上這匹走馬,東家莊地就換了個人似的精神,他目光炯炯,黑色禮帽讓他的頭顱顯得高高昂起,青色長袍下的身子像是鼓蕩著壯年男兒的激情。他雙腳踏蹬,策馬前行。身后跟著管家六根,管家六根的青騾子跟棗紅走馬一比,立時就礙了幾分。再看那人,就越發(fā)覺得不像他自個了。他畏縮著,甚至抖動著,一雙熬得通紅的眼里更是一片子說不清道不明的怨恨。
他們趕在日出前到達油坊,馬巴佬早已恭候在門口,馬剛停穩(wěn),他便急急走過去支好身子,雙手抱住蹬子,讓東家莊地踩著他的身子落地。
院里,一應家什早已準備停當,大小巴佬加上新來的學徒全都恭身站在香案兩旁,那景兒,就像是迎接什么重大的典禮。
溝里,早有看熱鬧的人不畏秋寒,裹著棉衣甩開腿往油坊奔,一年一次的開榨香會,是溝里人難以得見的大場面,怕是昨兒個晚上,就心急得沒睡著。
東方泛出一片紅光時,東家莊地莊嚴地跪下,五張神桌一并齊兒擺開,上面供滿了供品,財神爺露著慈善的笑臉,笑看著這個世界。東家莊地手掬檀香,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弓身上香,嘴里念念有詞,祈求財神爺保祐下河院香飄四季,財源滾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