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想到，《微塵眾》第三集的序，會在旅途中斷斷續(xù)續(xù)地寫成。小說像風(fēng)景，風(fēng)景也像小說。

從日本札幌的支笏湖到丸駒秘湯，浸泡在與湖水平的露天風(fēng)呂中，隔水遠(yuǎn)眺風(fēng)不死岳。長長一條線，兩座小丘，一尖一圓，很像趙孟畫的鵲山和華不注山。乾隆皇帝到泰山，經(jīng)過鵲、華，想起宮里的收藏，還特地快馬加鞭，取來《鵲華秋色圖》，對著實景欣賞。乾隆是愛夸大張揚的人，故宮的書畫名作上都是他飛揚跋扈夸張的印記題跋。但他的確也有張揚的福氣，讓我想到《紅樓夢》里的賈母。賈母過八十歲生日，大概是賈府富貴榮華的巔峰。巔峰也就是下坡的開始，然而她的下一代，不體察因果，就要怨恨受苦了。

北海道很大，風(fēng)景也都不同。大雪山在七月酷暑還積雪未融，山頭白皚皚一片瑩玉，山谷溪澗激流奔湍。有瀑布曰“銀河”、“流星”之瀧，很難想象，瑩玉潔白靜定，到了溪澗，如此飛揚濺迸，在風(fēng)里呼呼散成煙霞。

富良野的紅豆頗負(fù)盛名，這次來看的，卻是看不到邊、起伏連天的金黃麥田，以及一片紫光迷蒙的薰衣草，也是曠大無垠無涯。碧藍(lán)、金黃、艷紫、蔥綠，讓我想到這一集里最漂亮明媚的芳官。寶玉生日那天，她的裝扮是小說中最美的畫面之一。

芳官是作者心疼的少女，她卻常著男裝，有一個胡人名字叫“耶律雄奴”，也有一個法蘭西的洋名字叫“溫都里納”。

在層云峽山腳看到日本林業(yè)長官為山林設(shè)立的“樹靈碑”，巨石高聳，三個正楷大字，令人心中一動。我低頭合十敬拜，覺得遍山萬千樹木，霎時都能響應(yīng)，風(fēng)中婆娑，仿佛有靈。

到了登別，溫泉熱鬧之地，很像北投，觀光客熙來攘往。但是在“地獄谷”入口，還是看到一“庖丁冢”，方型長碑，上面刻著“魚鳥菜供養(yǎng)之碑”。知福惜福，微塵眾生，若魚蝦、若禽鳥、若菜蔬，也都能得供養(yǎng)。硫黃谷濁煙濃霧，閻摩魍魎，仿佛鬼影幢幢，還是可以靜下心來，低頭合十，為供養(yǎng)的肉身念一遍經(jīng)。“魚鳥菜供養(yǎng)之碑”，讓我想到林黛玉瀟湘館那一只會嘆息的鸚哥。

小暑后到了溫城，序?qū)懲炅?，每天就多出時間走路。

每天走路時間固定，走海港邊的森林，通常兩小時到三小時。如果貪看路邊偶然遇到的小事情，可能會多耽擱一些時間。但大約四小時左右，會把路走完。

所謂小事，有時是忽然在森林深處看到一塘池水，水中都是紅色蓮花，紅蓮盛放，如一朵一朵的火焰。

記得前年“春分”畫展，詩人痖弦送一花籃，附一卡片，卡片上寫一句子：“愛如一火炬，萬火引之，其火如故?！?/p>

好像是佛經(jīng)的句子，我沒有查證，但是看到一池盛開的紅蓮，無端就想起詩人所贈的詩句。

森林有許多小徑通向港灣，走著走著，忽然眼前就是一片大水澎湃，巨浪礁石，視野開闊，與林木間小徑光影搖曳的幽靜十分不同。

所謂小事，也就是在洶涌澎轟的浪濤間，忽然看到數(shù)只海獺泅泳。一仰、一俯，姿態(tài)曼妙。海獺俯身潛藏下去一會兒，不多久，口中銜著獵物升起，便爬到鋪滿水藻的礁石平臺上，細(xì)細(xì)咀嚼享用它剛捕獲的大餐。

這不過是天地間微不足道的小事吧，幾只海獺在礁石上吃魚吃蟹，夏日陽光亮麗，天空中原來棲止在林木樹梢的兀鷹，開始在近空盤旋。

鳶飛，魚躍，我們常覺得萬物各得其所，也難細(xì)查其中因果。

不多久，兀鷹靠近礁石，看準(zhǔn)目標(biāo)，忽然低飛，展翼滑翔，姿態(tài)輕盈優(yōu)美，無聲無息，低低掠過礁石。兀鷹翅翼掠過，數(shù)只海獺迅速敏捷地躍入海中，潛藏在浪濤里，霎時不見蹤影。我才知道，兀鷹的低飛，原來也是要尋找捕食獵物。

海獺的泅泳，兀鷹的飛掠，都輕盈美麗，使人忘了生存艱難。因為生存，微塵眾生也都練就連自己或許都并不一定知道的掠食時精準(zhǔn)的姿態(tài)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