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握一把蒼涼

握一把蒼涼 作者:司馬中原


童年,總有那么一個夜晚,立在露濕的石階上,望著升起的圓月,天真成了碧海,白蒼蒼的一丸月,望得人一心的膽寒。誰說月是冰輪,該把它摘來抱溫著,也許殘秋就不會因月色而亦顯凄冷了。離枝的葉掌悄然飄墜在多苔的石上,窸窣幽嘆著。俄而聽見高空灑落的雁聲,鼻尖便無由地酸楚起來。后來憶起那夜的光景,只好以童夢荒唐自解。端的是荒唐么?成長的經(jīng)驗并不是很快意的。

把家宅的粉壁看成一幅幅斑駁的、奇幻的畫,用童心去讀古老的事物,激蕩成無數(shù)泡沫般的幻想,漁翁、樵子、山和水和水濱的釣客,但從沒想過一個孩子怎樣會變成老翁的。五十之后才啞然悟出:再豐繁的幻想也只有景況,缺少那種深細微妙的過程。你曾想抱溫過秋空的冷月嗎?串起這些,在流轉(zhuǎn)的時空里,把它積成一種過程,今夜的稿箋上,便落下我曾經(jīng)漆黑過的白發(fā)。

但愿你懂得我哽咽的囈語,不再笑我癡狂,就這樣,我和中國戀愛過,一片碎瓦,一角殘磚,一些在時空中消逝的人和物,我的記憶發(fā)酵著深入骨髓的戀情,一聲故鄉(xiāng),噴涌的血流已寫成千百首詩章。

浮居島上三十余年,時間把我蝕成家宅那面斑駁的粉壁,讓年輕人把它當成一幅幅奇幻的畫來看,有一座老得禿了頭的山在北國,一座題有我名字的尖塔仍立在江南,我的青春是一排蝴蝶標本,我的記憶可曾飛入你的幻想?

戀愛不是一種快樂,青春也不是,如果你了解一個人穿經(jīng)怎樣的時空老去的,你就能仔細品味出某種特異的感覺,在不同時空的中國,你所恐懼的地獄曾經(jīng)是我別無選擇的天堂。不必在字面上去認識青春和戀愛、區(qū)分鄉(xiāng)思和相思了。我在稿紙上長夜行軍的時刻,我多疾的老妻是我攜帶的背囊,我唱著一首戰(zhàn)歌,青春,中國的青春,但在感覺中,歷史的長廊黑黝黝的,中國戀愛著你,連中國也沒有快樂過。

憂患的意識就是這樣生根的,我走過望不盡天邊的平野,又從平野走向另一處天邊;天遼野闊,掃一季落葉燒成在火中浮現(xiàn)的無數(shù)的人臉,悲劇對于我是一種溫暖。而一把傘下旋出的甜蜜柔情,只是立于我夢圖之外的幻影。但愿你懂得,皺紋是一冊冊無字的書,需要用心靈去辨識,去憬悟。戀愛可能是一種快樂,青春也是。但愿我的感覺得到你的感覺的指正。你是另一批正在飛翔的蝴蝶。

一夜我立在露臺上望月,回首數(shù)十年,春也沒春過,秋也沒秋過,童稚的真純失卻了,只換得半生白白的冷。一剎間,心中浮起“人生幾度月當頭”的斷句來,刻骨相思當真催人老去么?中國,我愛戀過的人和物,土地和山川,我是一莖白發(fā)的蘆葦,猶自勁立在夜風中守望,而這里的秋空,沒見鴻雁飛過。

把自已站立成又季的秋,從煙黃的舊頁中,竟然撿出一片采自江南的紅葉,時光是令人精神錯亂的迷霧,沒有流水和葉面的題詩,因此,我的青春根本缺少“紅葉題詩”的浪漫情致,中國啊,我的心是一口生苔的古井,沉黑幽深,滿漲著垂垂欲老的戀情。

一個雨夜,陪老妻找一家名喚“青春”的服裝店,燈光在雨霧中炫射成帶芒刺的光球,分不清立著還是掛著。妻忘了帶地址,見人就問:青春在哪里?被問的人投以詫異的眼神,—對霜鬢的夫婦,竟然向他詢問青春?后來我們恍然,凄涼地對笑起來,仿佛在一霎中撿取童稚時的瘋和傻。最后終于找著那間窄門面的店子,玻璃櫥窗里,掛滿中國古典式的服裝,猜想妻穿起它們來,將會有些戲劇的趣味。若說人生如戲,也就是這樣了,她的笑瞳里竟也閃著淚光。三分的甜蜜,竟裹著七分的蒼涼。我們走過的日子,走過的地方,恍惚都化成片片色彩,圖案出我們共同愛戀過的。中國不是一個名詞,但愿你懂得,我們不是莊周,精神化蝶是根本無需哲學的。

握一把蒼涼獻給你,在這不見紅葉的秋天,趁著霜還沒降,你也許還能覺出一點我們手握的余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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