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北京人化石去向眾說紛紜，所有線索云里霧里，給后續(xù)研究留下千古難題。裴文中、楊鐘健、賈蘭坡等古人類學家，無不帶著無盡的遺憾，長眠龍骨山，用靈魂守護我們的祖先生活過的家園。我在周口店調查過程中，深為這一偉大發(fā)現(xiàn)而驕傲，更為它的“失蹤”而倍感沉重。

——一個國家的文化遺產，就是一個國家不滅的靈魂，對文化遺產的保護，必須有一個和平的政治與社會環(huán)境。戰(zhàn)爭是毀滅文化遺產的頭號敵人，文化遺產具有不可再生性，一旦毀滅，就不再復。日本法西斯是釀成北京人頭蓋骨失蹤的根源，日本人是掠奪這一人類祖宗遺骸的最大嫌疑人。多難興邦，但愿我們意識到這個問題，比一味去回首痛苦的過去更重要。

——人類起源已與宇宙起源、地球起源和生命起源，并列四大起源之謎。人類只有找到自己的根，才能在歷史長河中找到發(fā)展基點，更好地守護自己、地球及宇宙的命運。19世紀，達爾文探索物種起源和人類進化規(guī)律，對上帝造人神話不啻是重重一擊。隨著時間流逝，古人類學家又發(fā)現(xiàn)進化論存在“化石缺環(huán)”，即從距今800萬至400萬年前這一段400萬年的化石缺環(huán)。因此，西方有學者提出，全世界人種由各種不同的古猿演化而來，提出“多祖論”。還有的說人類始祖來自天外星球，且考古找到許多至今仍無法解釋的實證。北京人化石奇跡般彌補了缺環(huán)。周口店先后發(fā)現(xiàn)不同時期的各類化石和文化遺物地點27處，出土古人類化石涵蓋人類演化史上的三個階段：直立人、早期智人和晚期智人，是認識人類起源和發(fā)展過程中的重大突破。然而，一個文明古國的考古只有幾十年時間，由于當時國家貧弱、人才匱乏、科技落后，導致周口店考古斷斷續(xù)續(xù)，沒有形成更加完整、科學、系統(tǒng)的研究成果。

——中國“史前”究竟如何界定，相對符合人類發(fā)展規(guī)律。人類進化至今，已有上百萬年歷史，經炭化精確估算某些高度文明產物，遠在3萬至4萬年前，剛好在冰河期結束。地球曾不止一次遭到大洪水、大爆炸、大災難，遠古文明可能一毀再毀，古人類也會死而復生。一切事物都有規(guī)律地運轉、發(fā)展、更換、交替，寓生于死，由死而生，不斷進化、演變。北京人手足分工、制造工具、語言產生、腦的發(fā)展和思維發(fā)現(xiàn)，都是勞動的貢獻，至少，當是中華文明乃至世界文明的肇端。史學界以有無文字作為重要標準劃分“史前”，周口店文化雖未見文字，但北京人用精美的石器、骨具等，與用象形寫意的文字一樣，也表達著人類的感情。至今六七千年前的仰韶文化，紅底黑陶、紅彩陶罐、彩陶缽、紅陶小口鼓腹尖底瓶、灰陶夾砂鼎，并有寬帶紋、網紋、花瓣紋、魚紋、弦紋、太陽紋、月亮紋和幾何圖形等等，如同沒有發(fā)現(xiàn)“文字”的三星堆文化里的巴蜀圖語，栩栩表達先民的祈禱、追求與審美，似是比文字更形象真切地流露情感的“仰韶文字”。至于仰韶女人頭上之發(fā)笄、耳上之玉環(huán)、頸上之骨珠、胸前之串珠、手腕之環(huán)鐲等等，五彩斑斕，淳樸洵美，讓人想起《 詩經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句子來。

——周口店遺址核心區(qū)仍蘊藏豐厚文化化石與科學資源，而保護堪憂。周口店的發(fā)掘與研究，1937年至1949年因戰(zhàn)亂中斷，20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曾恢復發(fā)掘但收獲甚微，近20年只有小規(guī)模試掘與研究，所幸發(fā)現(xiàn)兩塊額骨和枕骨，連同解放前出土的一塊頭骨，復原成一個相對完整的頭蓋骨，這是迄今能見到的唯一的真正的北京人頭骨化石。盡管發(fā)掘潛力巨大，但目前遺址隱患重重：采礦、工農業(yè)及大規(guī)?？焖倏脊虐l(fā)掘，造成對山體的蠶食、對石灰?guī)r的剝離、對洞穴結構的破壞和文化遺物遺跡的暴露，一些洞穴殘體支離破碎；還有工業(yè)酸雨、日曬、冰凍、風化等導致的物理和生物風化，使留下的發(fā)掘剖面出現(xiàn)空洞、裂縫和坍塌。應確保遺址的自然風貌和作為遠古人類文化遺產的屬性，盡快修建具有高科技含量尤其標本溫度控制良好的現(xiàn)代化周口店博物館，保持遺址與專題博物館性質?；蛟S有人說，這是一個娛樂時代、網絡時代、市場時代，一些官員動輒大筆一揮，就造形象工程，要的是活生生、看得見的政績。一些大亨不是炒作地產，就是大搞娛樂設施，唯獨在文化遺產保護上吝嗇，誰愿把錢投在這些默默無聞的地下賠本買賣？長此以往，一些文化遺址將會變成一片片廢墟，一個個地下不死的靈魂也會變成真正的亡靈。一個連祖宗都保護不好的民族，很難想象有更坦蕩更遠大的前途。

2010年深秋于周口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