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白鯨(1)

無尾狗 作者:阿丁


舅舅的生命終止在一個春雨如注的夜晚。

我問了我媽,得知他總共在這世上活了六十五個年頭。我覺得夠了,他那孝順的直系后代也許不這么認為,假如僅從哭喪的分貝值來看,這是一窩孝子賢孫。此時,他的兒孫們正在太平間門口滂沱地哭,眼淚落在被雨水糟蹋過的爛泥里,可那點兒液體跟雨水比起來真是微不足道。

我聽不到她的哭聲。施雅已不可能站在此處。我仰視夜空,只見一道道雨線垂直刺下。你的靈魂不知能否御雨而行。

停尸房里只有他一個人在燈光下躺著,其他人都睡在幾個矩形抽屜里,沒一個打鼾的、咬牙的、放屁的和囈語的。只有這個我叫他舅舅的人不肯安分,死都死了腦袋還左搖右晃,仿佛他尚彌留人世,不肯放過一次發(fā)表意見的機會。

我站在屋檐下,雨水把我的后背打濕,胸腹部位保持干燥,我的眼是干的,沒有淚水遮蔽視線。我盯著劉老頭的每一個動作,這個面目猙獰的老人正在專注地為死人刮臉,骨節(jié)粗大的手靈動地扒拉著死人的額頭和下巴,泡沫飛揚,清白的剃刀上下翻飛,于是我的舅舅——這個躺在燈光之下的死者就不得不搖頭晃腦了。

如果劉老頭這時抬起頭來,一定會看到掛在我臉上的微笑。不過老家伙在這種時候表現(xiàn)得極為敬業(yè),更何況這是他親手送走的最后一個死人。他那雙終年充血腫脹的眼睛一刻都沒離開過我舅舅的大圓臉。盡管如此,我還是聳動著肩膀,同時把頭低下去一點,這樣,從背后看我的人就會產(chǎn)生我極力壓抑悲戚的錯覺。另外,被雨水襲過的后背不斷地把寒意傳至我的周身,這確實迫使我只能縮緊背部肌肉,避免更多的寒氣入侵。

因此,從背后看上去,這個名叫丁冬的人,死者的外甥,其胸中的悲慟比身后那幾個號啕大哭的人并不遜色。

讓劉老頭對死者更添幾分尊重的東西放在一個鐵皮柜子上,下面的矩形抽屜里躺著另外幾個往生者。他們已經(jīng)嗅不到豬頭肉的油膩香氣、鹵水花生的花椒桂皮味和白酒的辛辣氣息。那是我為劉老頭準備的,這三樣東西是他的“規(guī)矩”。還有一份“例錢”裝在他那件骯臟的白大褂側兜里,一百塊人民幣。這是為死者整容、穿壽衣、外加簡陋超度的酬勞。一般這個酬勞的數(shù)額是五十塊錢,我給了他一百,劉老頭死活不肯要,是我硬塞給他的。

“另外五十,是給你買老白干的錢?!蔽蚁騽⒗项^擠擠眼,他苦笑一下,點了點頭。

這年的春天適合死人,因各種原因離開人世的人像雨地上不停逸出的氣泡。因此,在劉老頭即將離開醫(yī)院的這段時間,幾乎每天都不缺“規(guī)矩”和“例錢”享用。我對劉老頭說:“這些人知道你要走,他們是來給你送盤纏的。”他聽而不聞,拿著毛刷往我舅舅臉上涂肥

皂沫。

在停尸房的房檐下站久了,我感到胃內(nèi)虛無,手腳酸軟。豬頭肉的油膩香氣、鹵水花生的花椒桂皮味和白酒的辛辣氣息不斷撩撥著我的胃,這個空腔臟器在體內(nèi)蕩婦般扭動,饑餓和食物的香氣威逼利誘,我似要擺脫肉身,忍不住要從那鐵皮柜上抓一塊豬頭肉扔進嘴里,再咕咚咕咚灌幾口燒酒,那滋味肯定不壞。

可是我沒動,我舅舅的魂魄會浮在空中沖我冷笑。

劉老頭的手藝真好,連一點兒皮都沒有碰破。舅舅的大圓臉被他刮得溜光水滑,宛如一個意氣風發(fā)的腐敗干部。假如他現(xiàn)在睜開雙眼坐起來我也不感到意外,但我不想再看他生前的嘴臉,他目前的狀態(tài)是最理想的,沒什么比一勞永逸的死更適合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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