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貨的時候,經(jīng)常會碰到同行。他們確實比我反應(yīng)更機敏、走得更匆忙。那天,連我一共是三個快遞員一起等電梯。那兩位分別服務(wù)于這個行業(yè)排名一二的公司,眼神、說話的方式、動作和步態(tài)都帶著這個行業(yè)獨特的殺氣。電梯下得很慢,幾乎每一層都會停留。好在沒有發(fā)生什么可怕的意外,總算順利抵達。電梯門打開的時候,乘客像玻璃彈珠一樣傾瀉而出。我安靜地躲在一邊,等待彈珠們滴溜溜地散開、遠去。那兩位同行卻不依不饒地堵在門口,逆流而上。行業(yè)第一身形矯健,很快就擠進了電梯,轉(zhuǎn)過身目送剩下的人離開,志得意滿。不過,行業(yè)第二尾隨其后,硬要擠進去,電梯門口堵作一團。他們艱難地一粒粒滾落出來,如同花瓣上的晨露,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則在電梯干涸之后,才在兩位同行焦急與惱火的目光中走進電梯。
這只是一次普通的電梯換乘,一樣的擁擠,一樣的搶著往里進,誰都沒有意識到危險即將發(fā)生。尤其是行業(yè)第一,看到電梯門關(guān)閉的時候,又一次展露笑顏,舒展、悠長,直到他消失的那一刻,笑容也未曾退卻。電梯關(guān)上了一扇門,同時又裂開了一條縫,就在他所站的位置上。他直直地跌了進去,甚至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
行業(yè)第二面如死灰一語不發(fā)。我們一齊抻著脖子往裂縫里看。那是一張巨大的嘴,森森的白牙之間滲出血跡,舌頭在其中緩慢地蠕動,殷紅的血在深處翻滾,可哪里還有行業(yè)第一的影子。
行業(yè)第二不自覺地往角落里擠了擠,我則依然不知所措。好在那嘴漸漸閉合,似乎很快就要消失不見。正當(dāng)我們都將要松開這口氣的時候,它突然有一次張大,倏地朝行業(yè)第二所在的位置移了過去,后者一聲慘叫,消失在我的眼前。裂縫這才終于閉上了,電梯里在也看不見任何痕跡。
其實,你們也曾經(jīng)目擊過這樣的慘劇吧。反正我后來還碰到過一次,不是在電梯里,而是在地鐵里。車廂地板上突然出現(xiàn)一張血盆大口,把急匆匆搶上地鐵的人吞了下去,然后又突然消失,仿佛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蛟S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吧,你總會有一兩個快遞,永遠也無法簽收掉,你也總會聽到一兩個傳聞,有人匆匆忙忙走進地鐵車站,卻消失在了濕漉漉的黑暗的站臺上。
而這世界依然飛快地,不停地旋轉(zhuǎn),旋轉(zhuǎn)。
第八個故事
你們說的這些事情,每一個都如此令人傷感,如同一個年邁蒼蒼的粉刷匠,用尼龍刷子把整部電梯涂成了血的顏色。不過,不知你們注意到?jīng)]有,剛才每個人所說的遭遇,都直接源于你們,或者當(dāng)事者在電梯中所做的事情。你們抬起手臂,又放下,把身體的重心放在左腳上,又調(diào)整到右腳,你們彼此勾肩搭背,或者雙手抱在胸前,冷冷地看著對方……總之,你們的行為擾動了電梯的安寧,讓各種潛伏在電梯里的惡靈有了逃離封禁的理由。從這個意義上說,這些受難于電梯的人無不是自討苦吃。
別這樣看著我,在自討苦吃這個向度上,我也不能幸免。其實我比各位更當(dāng)?shù)蒙稀盎钤摗倍帧H绻f你們的遭難源于你們的行為,那么我遭難就是源于我的言語。后者看起來更是不可饒恕的。
不過,我至今沒有想明白,這悲慘的遭遇怎會展開黑色的綴滿腐鼠和臭蟲的膜翼,降臨在我的頭頂上——類似的行為很少見嗎,為什么我覺得很常見呢?即使你們沒有在電梯的幽閉空間里講過這樣的故事,也一定在其他場合說過,至少聽過吧,這樣的故事。
在那之前,我從未嘗試過講述那個著名的電梯鬼故事。也許是入夜以后,醫(yī)院這樣的環(huán)境,本就讓人躁動不安吧。夜晚的醫(yī)院安靜得有些嚇人,鞋底敲擊人造石地面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大廳里來回旋轉(zhuǎn)、旋轉(zhuǎn)。電梯里干干凈凈的,明亮可有些慘淡的燈光、一塵不染的四壁,里面只有兩個人,除了我之外,就是一個穿著白色長裙和白球鞋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