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杜麗安不斷回想那一天，才覺得當時的情景歡樂得像隨時要蹦出一個卓別林式的比·南利來。那畫面充滿電影感，其實有一種不祥的味道。

在大街停留了兩個小時以后，杜麗安幫忙蘇記趕在三點三下午茶時間之前，把攤子推到舊街場一條有很多干貨鋪的老街上。那里是埠內(nèi)許多金漆招牌和老字號云集的地方。街上終日飄蕩著蝦米的咸香和咖啡甜膩的芬芳。陳金海那打通三間店面的五金店就在街角。這天那五金店拉上鐵閘，已故陳金海的競選海報在那鐵閘上排成一列，大部分業(yè)已殘破，其上的每一個陳金海都焦頭爛額，而隔壁洋貨鋪里的播音箱卻不識相地傳送著歡快的淫靡之曲。

哥仔靚靚得妙，哥仔靚咯引動我思潮…… 

真夠妙，真夠俏……

三魂都被你勾了咯……

街上人來人往，大卡車停在小巷里卸貨，搬運工們微紅的汗水如蠟染般印在那些脹鼓鼓的麻包袋上。點貨的人站在五腳基那里吆喝，三輪車夫露出滿口煙屎牙在吃力地蹬踏板。車子行得很慢，灰黑色車篷里有一只富態(tài)的手在搖折扇。

像平日一樣，高溫的空氣里隱約有一股煎烤動物尸體的味道。

老街背后有一間培華小學(xué)。下午三四點之間，要是班上沒課，學(xué)校的老師都會穿過一排店鋪中間的防火巷，出來吃一盤炒粉或一碗紅豆沙。杜麗安一直觀望著從學(xué)校那里走出來的人。每看見有穿襯衫長褲的瘦高身影出現(xiàn)，她便緊張地轉(zhuǎn)過身去干點什么，或趕緊打開那一本大書，假裝認真在檢閱書上的螞蟻大隊。

等了好久，那個叫葉蓮生的高個子終于穿過傾斜的陰影，從小巷里走出來。杜麗安內(nèi)心一喜，心房里養(yǎng)的鼠鹿禁不住噗噗噗亂跳，讓人六神無主。不知怎地，杜麗安最怕面對讀書人了，這些戴眼鏡的斯文人說話像播音箱里的主持人，每一句話都文縐縐，加上臉上一副很誠懇的表情，叫人明明聽不明白卻仍覺得有紋有路。杜麗安平日接觸的人不少，她也算口齒伶俐，就連陳金海那種油腔滑調(diào)的人來吃豆腐，她也可以從容應(yīng)付?？擅看慰匆娙~蓮生，她卻不知怎地總會舌頭打結(jié)，老半天想不出該說的話來。

你在筆記簿里抄下“葉蓮生”這名字。小說中，他祖籍廣東番禺，從石象鎮(zhèn)調(diào)到錫米埠培華小學(xué)才大半年。皮膚有點黑，卻有一口好牙齒。雖然是教書先生，可他沒近視眼，而且眼神真摯，看人時總像在看著孩子；兩道眉特別醒目，像兩把刀。難怪杜麗安會鐘情此人，你也對他有好感。葉蓮生，這名字怪好的。他的孿生哥哥后來才出場，叫葉望生，你也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