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來去結(jié)賬，我跟在后面。已經(jīng)開學了，但他還是穿著平常的衣服，白色的T恤，寬松的短褲，腳底踩著球鞋的后跟，當拖鞋那樣穿。我們沒有去他家的火鍋店，而是去了附近一家西餐廳。那也是我第一次去西餐廳，我還穿著校服，跟里面的顧客格格不入，他卻很自然地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服務(wù)生替我們在高腳杯里倒了水，我靜靜地看著那只高腳杯，有一瞬間覺得自己像做夢一樣。服務(wù)員拿來菜單，我看了一眼價格就瞪大了眼睛，路小野卻說：“放心，我還付得起。”

以前在雜志里常?？吹脚Ｅ牛覅s沒有吃過，原本想點牛排的，但看到那么多種類的牛排還是茫然了起來。路小野說：“T字骨很好吃?！?/p>

我就要了一份T字骨牛排，服務(wù)生問我?guī)追质斓臅r候路小野很自然地說：“兩份都是七分熟。”

我脫掉了校服外套，環(huán)顧四周，這是一個很干凈的地方，我去過的餐廳向來都是滿地垃圾、桌上油膩兮兮，但這里是一個干凈的地方。地上鋪著地毯，桌子上鋪著臺布，還有一個小小的花瓶，里面插著一朵塑料玫瑰。我有點拘謹?shù)乜粗沸∫埃麉s用眼神示意我不用太緊張。他跟我聊我小說里的人物，說：“你不能總是寫一個窮女孩遇到一個家境不錯的男孩的故事，畢竟大部分女孩日子過得還不錯的。”

“那是你，”我說，“我周圍的女孩都過得不好?！?/p>

“你確定嗎？”他認真地問。

我仔細想了想，才發(fā)現(xiàn)是我偏激了，哪怕是汜水街也有喳喳那樣的女孩，她們有新裙子穿，有漂亮的玩具玩。我有點懊惱，不肯說話，路小野卻又說：“不過當下寫這些也沒什么問題?！?/p>

“我只是想賺錢而已?！蔽易员┳詶壍卣f。

“蠻厲害的?！彼埠苷\懇地說。

“我還沒有還完蔣七的錢?！币膊恢牢覟槭裁磿f這些。

“咦？蔣七的錢？”

“是啊，我升初中的時候我爸交不起學費，讓我退學來著，是蔣七給我的?！?/p>

“他倒是真的很厲害，剛才那個網(wǎng)吧的人跟我說蔣七當初每個月固定在每個網(wǎng)吧拿八百塊，忙的時候加錢都找不到他?！?/p>

“是啊！”我興奮了起來，“蔣七一直都很厲害，他自己組裝了一臺電腦！可惜沒有網(wǎng)線，不過還是很嚇人了，那臺電腦跟真的一樣，也能啟動，也能打字。”

一說到蔣七我就滔滔不絕，路小野只是平靜地看著我，不久我意識到了什么，才住了嘴。

路小野問：“你小說里寫的那個男孩子是蔣七吧？”

“也有許清?！?/p>

“噢，那個考上清華的?！?/p>

那個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汜水街有多小，每個人的事每個人都知道。然后我忽然反應過來，我在想什么路小野其實也知道，他只是沒有說而已。我抬頭看著他，他對我笑了笑，我低下頭，鼻子有點發(fā)酸，他的確都知道，什么都知道。

牛排上來了，我不是很會用刀叉，照著路小野的樣子切，但用力太大，發(fā)出了令人不適的聲音。我滿臉通紅地低下頭去，路小野卻站起來把我的盤子拿到自己面前，熟練地把醬汁倒在上面，再切成一個一個的小塊，才放到我面前來。

“吃吧?！彼f。

我卻忽然之間失去了胃口，拿起面前贈送的廉價葡萄酒，只覺得從舌尖一直酸澀到了心尖。喝了一大口之后我才鼓足勇氣說：“我將來會成為一個作家的，我會賺很多很多錢?！?/p>

路小野雙手交叉，再次抵著下巴看著我說：“你會的?！?/p>

我放下杯子，低頭吃牛排。其實并沒有我想象中好吃，但我還是吃得很用力，就像是在啃食什么堅硬晦澀的東西一般用力撕咬著。路小野始終不動聲色地看著我，過了好久才把紙巾遞給我，我接過來，擦擦眼淚，繼續(xù)吃。

我忘不了那種滋味：那些難啃的、堅信的、強硬的東西，如同命運一般在我的唇齒之間，我要很辛苦才能嚼碎它，卻始終咽不下去。我需要很多很多的酒才能沖淡它，并消化它。

我很輕易就醉了，茫然之間抬頭看著路小野，他伸出手來撫摸了一下我放在桌子上的手，那便是我生命中僅有的一絲溫柔。

“會好起來的?！彼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