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殘忍教育(1)

給理想一點時間 作者:李志題


野·夫

殘忍,對人而言,究竟是作為動物的天性,還是家族血統(tǒng)的遺傳?是某個特殊社會的迫使,抑或是個人教育的缺欠?我們是不是可以套用托翁的一句名言——所有的善良都基本相似,而殘忍卻各自不同。

許多年前,我還在禁中時,母親來信說——我的女兒(當時不到六歲,也不識生父)性格變得有點乖戾。比如,她會用一壺開水慢慢倒進小魚缸,看那些魚絕望掙扎又無路可逃,最后被燙死。母親對此充滿憂慮,老人在這一純粹的孩提游戲事件里,看見了殘忍。這使我忽然驚觫,我隱約意識到,幾乎人類所有的殘忍都具有一種游戲的表象,而多數(shù)的游戲中,都埋藏著一種殘忍的本質(zhì)。

當然,我不能不原諒我的女兒。一方面可以推諉她的幼小和父位缺失,尚未獲得文明社會某些宗教式的護生教育,她只是在重復(fù)早期人類的原始野蠻。另一方面,我想起了我在那個邊區(qū)小鎮(zhèn)所度過的粗野童年,想起了我在這個國家所經(jīng)受的全部殘忍教育。當成人猶在主持或者默許各種變態(tài)的殘忍游戲時,我實在羞于去譴責一個孩子。

我從四歲開始進入那個著名的十年,于是我天生就是個野孩子——沒有幼兒園的正規(guī)學(xué)前教育,自然也缺乏什么益智的娛樂。鄉(xiāng)村大孩子帶我學(xué)會的第一種游戲,就是去田野抓癩蛤蟆。然后用泥巴糊一個小窯,里面鋪一層生石灰,將癩蛤蟆關(guān)進去用稀泥封閉,上留小孔再注入冷水。生石灰遇水則發(fā)散,產(chǎn)生極高的溫度,蒸汽裊裊中,一陣陣“呱呱”的受刑慘號由強變?nèi)?。汽散聲絕,扒開泥窯,但見癩蛤蟆的丑惡皮膚完全剝離,露出初生嬰兒般的晶瑩胴體,在死亡中顯出一種純凈的美麗。

如此殘忍的游戲,最初又是誰來發(fā)明的呢?游戲源于模仿,孩子們到底在模仿什么?

若干年來,我?guī)缀醪粩嘀貜?fù)的一個夢境就是,我站在深秋的藍天下,赤身裸體,搶著收集陽光過冬——那時的冬天太冷了。我看見殘陽越過高墻,把我的影子夸張地貼在對面墻上,而電網(wǎng)的投影恰好橫過我的頸項,使我的頭顱在墻的畫面上,像懸掛在枯藤中的一只搖搖欲墜的野果。

我在那一刻開始知道,殘酷的現(xiàn)實往往需要殘忍的心靈去適應(yīng)。這一曾經(jīng)真實的場景,因其起點的令人不寒而栗,在往后的平淡生活中,被復(fù)制成了經(jīng)久輪回的夢影。我在對往事的轉(zhuǎn)顧中,力圖去找到我對殘忍竟能熟視無睹的源頭——我們從何時開始,把惡行和暴力視為情有可原且法無可懲的正常生活?

六歲,對,六歲時我是一年級的學(xué)生。1968年的初秋。放學(xué)集合,一個血氣方剛的教師拆散大掃帚,給每個孩子發(fā)一根竹條。然后排隊,去打強盜。當小街上走來我們這支武裝童子軍時,圍著那個小偷的鎮(zhèn)民們開始喝彩歡笑。小偷被罰站在一個水泥圓管上,衣衫襤褸,褲腳挽在膝蓋上,似乎剛剛下田歸來,腳下是一雙草鞋。我深刻記得這些細節(jié),是因為我們的高度只能夠到他的踝骨。大人們不斷吆喝“打,打”,于是小鎮(zhèn)的狂歡節(jié)開始上演。

村小的孩子從六歲到十六歲不等,倚仗大人的鼓勵第一次可以打大人,無不心花怒放。那個中年小偷被無數(shù)竹枝抽得像陀螺一般跳動,在水泥管上來回穿梭仿佛一場沒有盡頭的舞蹈。事實上他無處可逃,所到之處帶動的只是更密集的鞭笞和喧囂。我清晰地記得他的小腿——那粗糙的還帶著泥巴的皮膚,慢慢由紅變紫,漸漸腫大發(fā)白一如半透明的蘿卜。他不停地哀號,絕望地手舞足蹈,汗如雨下,雙眼現(xiàn)出死亡的寒光。我揮了幾下便因恐懼而悄然住手,而成人和孩子還沉浸在自己編織的絕妙游戲中。最后,我看見他喉嚨嘶啞只剩魚唇般的無聲張合,身體搖晃如失去平衡的風箏,在極限的一擊下砰然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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