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了我姐,我姐早晚得嫁出去,浪費了名額,委屈了我。做這個決策,對我老媽而言,難于落水之后先救誰那個悠久的傻屄疑問。最后,我老媽決定委屈了我,把名額給了我姐。理由是,女孩兒終歸是弱者,應(yīng)當優(yōu)待,好男兒志在四方,有本事將來自個兒考到上海去。我那會兒剛上初中,如我所說,我春風(fēng)得意,小有志向,因此我老媽在我的志向里,早早種下一粒種子,讓我知道考大學(xué)、考好大學(xué)、考上海的好大學(xué)就是我的未來,讓我知道這就是我的天生使命,仿佛耶穌的使命就是釘十字架。至于未來以后去哪里,使命的目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老媽說,在一定的環(huán)境里,這粒種子自會生根、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我老媽的話,我至今拿說不好有沒有道理。
我姐在成為上海人之后,在嫁作他人婦之前,長年寄宿在我舅舅家,跟他們一家四口擠在一套不足三十平方米的蝸居房,進進出出。后來,我姐考入一所四學(xué)年制的上海市重點中專,主攻電子技術(shù)。如今,這所中專已華麗升級為大專。跟我一樣,我姐的志趣與專長,都不在理科。過去,我常常偷看她日記,經(jīng)常背誦她的習(xí)作,并在考試中,整個或者局部挪為己用。我一向認為,我姐根本不應(yīng)該總讀三毛、瓊瑤、張小嫻,假以時日,她們會反過來讀一個叫海燕的姑娘在十多歲時寫的文字?,F(xiàn)在,這個叫海燕的姑娘,卻不得不成天跟元件、線路、圖紙等等怪物為伍,枯燥無聊的課程,加上極度失去自由的居住環(huán)境,令我姐頭四年的上海人生涯,每一天都仿佛囚禁在肖申克監(jiān)獄,渴望救贖。我們在老家,隔三差五收到我姐的來信,信里,我姐除了匯報近況,反復(fù)抱怨不該來上海遭罪,她說這個政策壓根兒就不是福利,而是對知青子女的再度虐待,誰說從安吉來到上海就是一種補償?多年以后我讀《圍城》,錢鐘書在里邊引申法國人的諺語說,圍在城里的人想沖進去,擋在城外的人想沖進來,我突然想起我姐的這句箴言來,深深覺得人生就是一場犯賤。我問我姐,當初,你為什么要讀中專,而不是讀高中然后考大學(xué)呢,既然毫無興趣,為什么不選文科而選理科呢。我姐說,你懂個屁,中專哪有文科,不讀中專,我怎么趕時間早點工作,我不早點工作,怎么替爸媽供你念大學(xué),你哪來零花錢買名著,追女生?
我對上海自小并不陌生,但從來沒在夏天去過上海。因為我老媽的身世背景,我們幾乎每年春節(jié),都會大包小包,全家到上海姥姥家舅舅家過上幾天。上海給過我許多無可取代的幸福感。我熱愛上海的電車勝過老家的拖拉機,熱愛上海的抽水馬桶勝過老家的茅坑,熱愛上海的動物園勝過老家的豬圈兒。我對動物園莫名迷戀,每年都盼著能玩兒上一回,在很長很長的日子里,動物園在我腦袋里邊兒,就是上海的代名詞。
上海給過我那么多幸福感,其中最重要的一次,在我念小學(xué)二年級。某一天,我腿上陡然出現(xiàn)一種無名紫點,在皮下,在肉上,不痛不癢。我在老家醫(yī)院住了半月,用了各種藥物,紫點毫不妥協(xié)地蔓延成紫斑。于是我老媽帶我到上海,沒有住院,沒有吃藥,只打了三天屁股針,紫斑就越來越淡,越來越少,然后徹底消失。接下來的兩個星期,我被我媽我舅帶著,借養(yǎng)病的機會,到處看上海。那時候的上海,還沒有東方明珠,還沒有磁懸浮,還沒有世博館,還沒有地鐵,還沒有高架,還沒有今天象征新上海的一切,卻已經(jīng)令我瞳孔無限放大,內(nèi)心無限憧憬,我感到十分幸福。在紫色斑點從出現(xiàn)到消失的一整月時間里,我老媽為了不讓我落下功課,便充當起我的私塾教師,她上午就著課本教我語文,下午就著課本教我算術(shù)。我老媽在上山下鄉(xiāng)之前,只念過一年初中。我至今記得,她這么給我講解課文《高玉寶》里“逼債”這個詞兒:“逼債,就是逼他還債?!蔽矣X得這么解釋相當于什么也沒解釋,一定有問題,但是,我感到十分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