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西苕溪(5)

飛禽走獸 作者:峰子


我姐的字寫得十分急躁,就像她當時的脾氣,但是很有章法,很好識別,我走馬觀花,讀得相當順暢。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她的日記,因為并沒有使用我所知道的日記格式。她偶爾在某個角落記一個數(shù)字日期,表示從那里開始是這一天寫的,但內容卻是連續(xù)不斷地接下去,仿佛整本東西早已預先構思好,在一個完整的時間內一氣呵成。滿紙可見“金竺”這個名字,或者簡稱為“竺”。我姐有時候用第二人稱寫,有時候變成第三人稱,有時候滿腹怨言,更多時候是柔情似水。我恍恍惚惚,感覺自己在讀一本明清言情小說。我想我讀了總有半個鐘頭,簡單歸納,我姐自始至終就沒討厭過金竺,她一直都迷戀他,甚至很難說他倆誰更迷戀誰。我突然明白,令我姐感到煩躁的是,這么多年貓和老鼠的游戲,眼瞅著就要因為天各一方而化作烏有,我姐和金竺幾乎都為之手足無措,唯一的共同期待是,金竺有朝一日能考到上海去,只有這樣,貓才用不著沒完沒了地再去追逐老鼠。我姐說,她樂意再等金竺很多年,就像她已經(jīng)等過的那樣。

我翻完整個橘色本子,重新溜進我姐的房間,把本子塞回原處,小心檢查一遍,確信很難一眼看出破綻了,這才悄然離開。一個多年的秘密,竟在頃刻之間被我破解,我陡然有一種成就和愧疚參半的怪異感受,好比盜竊了一堆寶藏,同時又摧毀了一只古墓。我什么都明白了,唯獨覺得不可思議的是,一個人在另一個人面前,居然可以既在表面上高到云霄里,高到不可一世,又在內心深處低到塵埃里,低到一文不值,我姐她是怎么做到的?

我姐繼續(xù)地苦大仇深,我繼續(xù)裝作對一切都一無所知。這種狀態(tài)很別扭,一直持續(xù)到我姐離家的前一天。

我姐冷不丁跟我說:“生,今天陪我去一趟金竺家吧!”

“???去金竺家干嘛?”我故作驚訝,隨即發(fā)覺是真的驚訝,“你不是很討厭他嗎?再說你明天就要走了。”

“正因為明天就走了,我才要去一趟,我有事兒跟他說?!?/p>

“他前天來的時候,你沒跟他說么?”

“忘說了。還是去一趟吧,但是他家我沒去過,所以找你做個伴。”

于是那天下午,我跟我姐第一次來到金竺家,才知道他原來是個富家子弟。他家是鎮(zhèn)上一幢三層的樓房,占地很大,裝潢富麗,那時候的我,猛然走進這樣的房子,一時無比局促。樓房四周砌了一人多高的圍墻,裝了大鐵門,令整個住宅顯得盛氣凌人,不可侵犯。那天只有金竺一個人在家,這讓我又開始懷疑,我姐跟他是不是早就約好的。我們在一樓大客廳里說了會兒話,打了會兒“超級瑪麗”,然后金竺對我說,你先自己玩會兒游戲,我跟你姐談點事情。接著,他們倆就把我一個人撂在客廳,自己上了二樓,或者三樓,也許是另一個客廳,也許是某一間臥室,我不清楚。我以為他們很快就會下來,事實上過了很久很久,夏日的黃昏幾乎到來,我才聽到下樓的腳步聲。我在等待他們的時候,自己琢磨著換了好幾盤游戲卡帶,我打完了“超級瑪麗”打“魂斗羅”,打完了“魂斗羅”打“俄羅斯方塊”,我的游戲水平實在太爛,玩到后來興致索然,就看起電視來。我不知道我姐有什么重大問題要跟金竺探討這么久,我更不知道除了聊天,那天下午他倆還做了些什么,這成了一個永久的謎,我想司馬遷在撰寫《史記》的時候,寫到這種私密情節(jié),也遇到過類似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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