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就是在那一年夏天死的。
荀洪元好像已經(jīng)習(xí)慣了蕙的咳嗽聲。學(xué)校里很快就恢復(fù)了上課,房子都給炸塌了,幾乎全城的人都來幫忙,就在學(xué)校的舊址上,蓋起了好幾個大草棚。全校的學(xué)生,除了一二年級,都住校。小城已被小日本的飛機夷為平地,從城東一眼能望到城西。許多幸存者都舉家搬到鄉(xiāng)下去了,本地人所剩無幾,在學(xué)校讀書的幾乎全是來自各地的流亡義民。
荀洪元搬到了大草棚去住,一個班的男生,都睡在一個大草棚里。荀洪元時常去看望蕙,蕙的病情越來越重,已經(jīng)瘦得沒一個人樣。
“荀洪元,你想不想蘇州?”蕙很吃力地問他,和他在一起,談?wù)撎K州依舊是最重要的話題,“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去。”
“我們會回去的,校長說,我們就要大反攻了。”荀洪元充滿了信心,眼睛發(fā)亮,“我軍現(xiàn)在在前線一直打勝仗,我們?nèi)硕?,我們會勝利的?!?/p>
一連串的咳嗽聲,蕙揮揮手,讓荀洪元往后退。她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我做夢老夢到回蘇州了。我和你不一樣,我全家都在蘇州,爸爸媽媽還有哥哥姐姐,我好想念他們?!?/p>
“我們肯定會回去的,”荀洪元想到體育老師一再讓他多談?wù)勌K州,以便能更好地安慰蕙,“回蘇州以后,我們一起出去玩,叫我爸爸開車送我們?nèi)?,我爸爸以前就開車帶我們?nèi)ミ^。我們?nèi)ネ婊⑶穑詈笤偕橡^子。對了,你現(xiàn)在好好地想一想,到時候,你最想吃什么?”“想吃什么,我不想吃什么?!薄澳阆胂?,隨便想一想?!?/p>
蕙情不自禁地笑了:“乾生元的棗泥麻餅。”說完又是一陣咳嗽,掏出一塊白手絹捂住嘴。
“棗泥麻餅?”荀洪元覺得蕙的要求太低,等蕙安靜下來,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要吃的話,就吃醬鴨和醬汁肉?!逼鋵嵥缬洸磺鍛?zhàn)前的蘇州醬鴨和醬汁肉是什么滋味,他不過是經(jīng)常聽母親說起蘇州陸稿薦的醬鴨和醬汁肉。
蕙的死對于荀洪元來說,很突然。那是在長長的夏天剛來臨之際,有一天傍晚,一位同學(xué)跑進(jìn)大草棚,對正躺在床板上遐想的荀洪元說,校長讓他趕快去一趟,有急事找他。
荀洪元跑到校長那兒,看見校長神情嚴(yán)肅,和學(xué)校的幾位教師一起商量著什么。校長夫人也在,一看見荀洪元,她迫不及待迎了上來。她告訴他蕙死了,并說希望他能住到體育老師那兒去,陪陪他??蓱z的體育老師,因為愛妻逝世,過度悲傷痛不欲生,他已流露出了不想活下去的意思,學(xué)校方面怕他真想不開,決定派人看著他?!八@人太重感情,又認(rèn)死理,”校長夫人嘆著氣說,“夫妻兩個的感情這么深,也難怪他。我們學(xué)校誰不知道他們恩愛?”
校長說:“他很喜歡你,你在他那兒,沒事陪他多說說話?!薄罢f什么話呢?”荀洪元不知所措。
“說什么都行,沒話就隨便找點話說?!毙iL不耐煩地說了一句,繼續(xù)和同事商量,“國難當(dāng)頭,個人的事又算得了什么,他應(yīng)該明白這個道理。一方面,我們必須保護(hù)好他,另一方面,也不能太遷就他。我們應(yīng)該讓他明白前方戰(zhàn)士正在流血犧牲,讓他想想幾個月前的空襲,多少人家妻離子散。他應(yīng)該明白,他這樣想,是不對的?!?/p>
荀洪元由校長夫人領(lǐng)著,去體育老師處。還沒進(jìn)門,荀洪元便看見了躺在木板上的蕙。蕙的身上罩著一床雪白的床單。他感到很害怕。門前的空地上,掛著兩盞風(fēng)燈,幾位本地的木匠,刨的刨鋸的鋸,正在趕做棺材。體育老師坐在蕙的身邊,低著頭,像座黑塔似的。他突然抬起頭來,木然地看著荀洪元,好像不認(rèn)識他。
“我們想,最好讓荀洪元陪陪你?!毙iL夫人聲音有些哆嗦,她將目光轉(zhuǎn)向別的地方,“你不要太悲傷了,我們知道你心里很難過,也知道你們小兩口的感情不同尋常,但是這畢竟是沒辦法的事。荀洪元,這幾天你就住這兒。”
“我不要人陪,我說過不要?!斌w育老師冷冷地說。
校長夫人嘆氣說:“你不要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