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1)

美女指南 作者:葉兆言


對于女人,遲欽亭從一開始就意識到,他最先了解的將是張英,這念頭用極淡的墨水寫紙上,藏在一個透明的瓶子里,隱隱地在他腦海中漂浮。一切都出乎預料,一切又在預料之中。當張英隨手帶上工具間的房門,邁著輕柔焦慮的步伐緩緩走向他,說,“我是你師傅,我有責任”時,遲欽亭最先感受到的震動是委屈。委屈像清晨新升的霧迅速延展開,重重地籠罩在他周圍,壓得他透不過氣來。事態(tài)的發(fā)展恰如早期的法國文學,恩恩怨怨纏綿悱惻,男主人公欲火中燒卻帶著無盡悔恨,女主人公清心寡欲但又有最大寬容,遲欽亭在自己的師傅身上,開始了人生最重要的一課,這一課終于由夢想變?yōu)楝F(xiàn)實。很長一段時間內,遲欽亭的現(xiàn)實都是夢想,夢想又都是現(xiàn)實。

就像所有的詛咒發(fā)誓未必有用一樣,混了兩天病假的遲欽亭剛步入車間,他的思緒已迫不及待地跨上特別快車,沿著最不愿涉足的一條道路,肆無忌憚開下去。車間里匆匆走過的人群仿佛和他沒任何關系。他恍恍惚惚,身不由己向人點頭招呼,十分認真搖著飯盒去淘米,一遍遍地淘米。水清得有些過分。特快列車轟隆轟隆開著。張英極關心地問他身體好了沒有,他心不在焉笑笑,答非所問。

事實上,遲欽亭早就意識到張英的一種別樣情緒,他們的眼睛失去了正面交鋒的勇氣。在工具間,在換工作衣的時候,遲欽亭一直克制著自己不去注意那被砂過的白漆玻璃,大家心照不宣,他知道要張英沒在意到這一點同樣不可能。張英是他師傅。他相信自己的師傅將盡一切保護他。車間里的機器聲紛紛響起來。遲欽亭盡量裝得若無其事,眼睛故意往門口看。張英和他說了一會兒話,又談起了上夜校,并說已為他在廠里討了個名額,隨他去讀什么毫無疑問,張英處處流露出了要把他從歧路上拉回來的企圖。

房間里只剩下遲欽亭一個人,他借著開工具箱,眼光射向等待已久的地方。大塊的白漆玻璃構成一片和諧的整體。讓他吃驚不已的是被砂過的痕跡,突然奇跡般消失殆盡。一切就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遲欽亭產(chǎn)生的第一個恐懼,是廠里已發(fā)現(xiàn)了有人做壞事,砂掉的地方又重新漆好。然而恐懼很快被證實不可能。沒有任何重新漆過的跡象,遲欽亭熟悉白漆玻璃上每一道紋路,即使最細微的變化也逃不過他的眼睛。他不得不對自己做過的事產(chǎn)生懷疑,他的并不忠實的記憶一定出了什么差錯,幾天來縈繞在心的擔憂顯得毫無必要,一時間遲欽亭簡直吃不準自己究竟該不該慶幸。用砂紙去砂白漆玻璃,也許根本就是一種錯覺,只是夢境和幻想。想象力被過分地夸大,他以為自己做了什么,而實際上什么也沒做。

直到第二天再一次去淘米,他才突然發(fā)現(xiàn)被砂過的痕跡依然存在那兒。痕跡的醒目是他原先不曾想到的。白顏色調和漆刷過的玻璃上仿佛歇著一只極齷齪的小蝴蝶,砂過部分呈現(xiàn)出一種寒磣的透明。會引起人們的疑義一點不足為怪,不難想象并且十分可能,曾經(jīng)有幾個人指著這痕跡大放厥詞,說不定廠領導也被請來一起議論,而那些邊說邊笑光著身子洗澡的女工,則更可能伏在白漆玻璃上,透過那小蝴蝶,很玩味地窺視遲欽亭所在的工具間。一道已經(jīng)不透明的玻璃隔開了兩個世界,這兩個世界正因為被不斷隔開,卻常常在人的心目中連得更緊。

遲欽亭當時發(fā)傻的程度一定非常嚴重,張英在他身邊站了好一會兒都沒發(fā)現(xiàn)。他腦子里一片空白糊涂,百思不解淘著米,白花花的米隨清水從飯盒里出來。齷齪透明的小蝴蝶在他眼前飛來飛去。工具箱已被人悄悄移動,正好擋住砂紙砂過的地方。滿載的鐵皮工具箱重得不可思議,地上留下了深深的擦痕,很顯然有人借助撬棒硬撬過去二寸。二寸的距離頓時使遲欽亭擺脫了嫌疑的困境,然而又使他所有的努力付之東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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