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通俗小說的寫法,現(xiàn)在正是寫到那小妓女的恰當(dāng)時機。我們可以提到她姓甚名誰,生在什么地方,如何成長,又是如何來到這個寨子里;她為什么寧愿被頭朝下栽在冷冰冰的潮濕的泥土之中,長時間忍受窒息以及得不到任何信息的寂寞——可以想見,在這種情況下,她一定巴不得老娼婦來搔她的腳心,雖然奇癢難熬,但也可因此知道又過了一天——也不愿變成一棵樹。在后一種處置之下,她可以享受到新鮮空氣、露水,還可以看到日出日落,好處是不言而喻的。一個人自愿放棄顯而易見的好處,其中必有些可寫的東西。但作者沒有這樣寫。他只是簡單地說道:對那小妓女來說,只要不看到老妓女,被倒放進滾油鍋里炸都行。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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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薛嵩的竹樓里點著燈,光線從墻壁的縫隙里漏了出去,整座房子變成了一盞燈籠。因為那墻是編成的,所以很像竹簾子。假如簾子外亮,簾子里暗,它就是一道可靠的、不可透視的屏障;假如里面亮,外面暗,就變得完全透明,還有放大的作用。走進他家的院子,就可以看到墻上有大大的身影——乍看起來是一個人,實際上是兩個人,分別是臥姿的紅線和跪姿的薛嵩——換句話說,整個院子像座電影院。在竹樓的中央有一根柱子,柱上斜插了一串燃燒中的蓖麻籽。對此還可以進一步描寫道:雪白的籽肉上拖著寬條的火焰,“噼噼”地爆出火星,火星是一小團爆炸中的火焰,環(huán)抱著一個滾燙的油珠。它向地下落去,忽然又熄掉,變成了一小片煙炱,朝上升去了。換句話說,在寧靜中又有點火爆的氣氛。薛嵩正和紅線做愛,與此同時,刺殺他的刺客正從外面走進來。所以,此處說的火爆絕不只是兩人之間的事。
后來,紅線對薛嵩說:啟稟老爺,恐怕你要停一停了。但薛嵩正沉溺在某種氣氛之中,不明白她的意思,還傻呵呵地說:賤人!你剛才還說佩服老爺,怎么又不佩服了?后來紅線又說:喂!你快起開!薛嵩也不肯起開,反而覺得紅線有點不敬。最后紅線伸出了手,在薛嵩的胸前猛地一推——這是因為有人躡手躡腳地走進了這個電影院,然后又順著梯子爬進了這個燈籠;紅線先從寨里零星的狗叫聲里聽到了這些人,后從院里馬蜂窩上的嗡嗡聲里感到了這些人,然后又聽到樓梯上的腳步聲。最后,她在薛嵩背后的燈影里看到了這個人:烏黑的寬臉膛(可能抹了黑泥),一張血盆大口,手里拿了一把刀,正從下面爬上來。此時她就顧不上什么老爺不老爺,趕緊把薛嵩推開,就地一滾,摸到了一塊磨刀石扔了出去,把那個人從樓梯上打了下去。對此薛嵩倒沒有什么可慚愧的:女人的聽力總比男人要好些,叢林里長大的女孩比都市里長大的男人聽力好得更多;后者的耳朵從小就泡在噪聲里,簡直就是半聾。總的來說,這屬動物本能的領(lǐng)域,能力差不是壞事。但是薛嵩還沉溺在剛才的文化氣氛里,雖然紅線已經(jīng)停止了拍他的馬屁,也無法立刻進入戰(zhàn)斗的氣氛。就這樣,紅線在保衛(wèi)薛嵩,薛嵩卻在瞎比畫,其狀可恥……
薛嵩眼睜睜地看著紅線搶了一把長刀,撲到樓口和人交了手,他還沒明白過來。而第二個沖上來的刺客看到薛嵩直愣愣地跪在那里,也覺得可笑,剛“嗤”的一聲,就被紅線在頭上砍了一刀,鮮血淋漓地滾了下去。對這件事還有補充的必要:薛嵩跪在那里,向一片虛空做愛,這景象的確不多見;難怪會使人發(fā)呆。薛嵩也很想?yún)?zhàn),但是找不著打仗的感覺,滿心都是做老爺?shù)母杏X。這就如他念書,既已念出了“子日”,不把一章念完就不能閉嘴。但是,老爺可不是做給男人看的,那個被紅線砍傷的刺客滾下樓去,一路滾一路還在傻笑著說:臭比畫些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