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青銅時代(六) 6

青銅時代 作者:王小波


對于這個熱水鍋爐,需要進一步的描述:它是個不銹鋼制成的方盒子,通著三百八十度的三相電。我覺得只要是用電的東西,就和我有緣分。我切斷了電源,圍著它轉(zhuǎn)了好幾圈。最后得出一個結(jié)論:只要能找到管鉗,卸掉水管,我就能把它修好;沒有管鉗,用手擰不動水管(我已經(jīng)試過了),就只好望洋興嘆。下一個問題就是:到哪里去找管鉗。這么大的一個單位,必定有修理工,還會有工作間,能找到那兒就好了。我可不像薛嵩,東西壞了也不去修。但我對這個院子不很熟悉,轉(zhuǎn)著圈子到處打聽哪里能借到工具。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終于轉(zhuǎn)到了白衣女人的房間里。她聽到了我的這種打算,馬上叉著脖子把我攆回自己屋里;還說:你自己出洋相不要緊,別人可要笑話我了。我保證不去出洋相,但求她告訴我哪里能借到管鉗。她說她不知道??磥硪膊幌窦僭挕H缓?,我在自己屋里,朝著攤開的稿紙俯下身來,心里卻在想:真是不幸,連她也不理解我。看來她也是個學院派……

我總忘不了壞掉的鍋爐在造成千渴,這種干渴就在我唇上,根本不是喝水可解。行動的欲望就像一種奇癢,深入我的內(nèi)心。但每當我朝院里(那邊是鍋爐的方向)看時,就能看到一個白色的身影在那邊晃動??磥?,白衣女人已經(jīng)知道我禁不住要采取行動,正在那邊巡邏——她比我自己還了解我。又過了一會兒,我開始出鼻血,只好用手絹捂著鼻子跑出去,到門口的小鋪買了一卷衛(wèi)生紙。又過了一會兒,紙也剩得不多了。我只好捏著鼻子去找那位白衣女人。她見了我大吃一驚,說道:怎么了?又流鼻血了?我也大吃一驚:原來我常流鼻血,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她在抽屜里亂翻了一陣說:糟了,藥都放在家里。這是我意料中事,我甕聲甕氣地說道:我一個人也能回家去,但要把車也推回去,要不明早上沒的騎。她倒有點發(fā)愣:你是什么意思?現(xiàn)在輪到我表現(xiàn)自由派的縝密之處:我的意思是,我自己推車走回去,但要勞你在路上捏住我的鼻子……但一出了門,我就知道還欠縝密:這個樣子實在古怪,招得路上所有的人都來看我。除此之外,她還飛腿來踢我的屁股,因為鼻子在她手里,我全無還手之力,這可算是趁人之危了。她小聲喝道:不準躲!不讓你修鍋爐你就流鼻血,你想嚇我嗎?……這話太沒道理,鼻血也不是想流就能流得出的。何況,流鼻血和修鍋爐之間關(guān)系尚未弄清,怎能連事情都沒搞明白就踢我!因為她聲音里帶點哭腔,我也不便和她爭吵?;氐郊依铮稍诖采?,用了一點白藥,鼻血也就止住了。她也該回去上班。但她還拋下了一句狠話:等你好了再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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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女人曾說,我所用的自由派、學院派,詞義很不準確?,F(xiàn)在我有點明白了。所謂自由派,就是不能忍受現(xiàn)狀的人,學院派則相反。我自己就是前一種,看到現(xiàn)狀有一點不合理就急不可耐,結(jié)果造成了鼻子出血。白衣女人則是學院派,她不準我急不可耐,我鼻子出了血,她還要咬我。小妓女和老妓女也有這樣的區(qū)別,當被捆在一起挨打時,這種差別最充分地凸現(xiàn)了出來。

我寫到的這個故事可以在古書里查到。有一本書叫做《甘澤謠》,里面有一個人物叫做薛嵩,還有一個人叫做紅線。再有一個人叫做田承嗣,我覺得他就是那個渾身發(fā)藍的刺客頭子。這樣說明以后,我就失掉了薛嵩、紅線,也失掉了這個故事。但我覺得無關(guān)緊要。重要的是通過寫作來改變自己。通過寫作來改變自己,是??频闹鲝垺_@樣說明了以后,我也失去了這個主張。但這也無關(guān)緊要,重要的是照此去做。通過寫作,我也許能增點涵養(yǎng),變成個學院派。這樣鼻子也能少出點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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