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fā)現(xiàn),只要我開個惡毒的玩笑,就可以得到崇高。薛嵩把弩箭瞄準小妓女,就是個惡毒的玩笑;但崇高不崇高,還要讀者來評判。他瞄得準而又準,正待扳動弩機,忽然聽見砰的一聲響,整個弩車猛地歪到一邊——原來是紅線一刀砍斷了弓弦。薛嵩從歪倒的弩車里爬了出來,扶正頭上的頭盔,朝紅線嚷道:怎么搞的?你搞破壞呀你!但紅線一言不發(fā),只是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她的眼睛不瞪就很大,瞪了以后連眼眶都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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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白衣女人看過我的故事,搖搖頭,說道:你真糟糕。在這個故事里,薛嵩一箭射死了老妓女,又把箭頭對準了小妓女;她就是指這點而言。我問:哪里糟糕?她說:想出這樣的故事,你的心已經(jīng)不好了。我連忙伸手去摸左胸時,她又喝道:往哪兒摸?沒那兒的事!我說你品行不好!如你所知,我現(xiàn)在最關(guān)心這類問題,就很虛心地問道:什么品行叫做好,什么品行叫做不好?她說出一個標準,很簡單,但也很使我吃驚:品行好的男人,好女孩就想和他做愛。品行不好的男人,好女孩寧死也不肯和他做愛。我現(xiàn)在的品行已經(jīng)不好了,這使我陷于絕望之中。
實際上,是薛嵩的品行有了問題。我發(fā)現(xiàn)他很像我的表弟。如前所述,我表弟的手腳都很小,他的皮膚是棕色的,留著一頭板寸。傍晚我們到王朝飯店去看他,坐在lobby里,看著大廳中央的假山和人造瀑布。我表弟講著他的柚木生意,有很多技術(shù)性的細節(jié),像天書一樣難懂。許多年前,薛嵩就是這樣對紅線講起他行將建造的鳳凰城。他在沙地上用樹枝畫了不少波浪狀的花紋,說道,長安城雖然美麗,但缺少一個中心,所以是有缺點的。至于他的城市,則以另一種圖樣來表示,一個圓圈,周圍有很多放射出的線條。紅線沒看出后一個形狀有任何優(yōu)點,相反,她覺得這個圖樣很不雅,像個屁眼。不過她很明智,沒把這種觀感說出來。實際上,薛嵩說了些什么,她也沒聽懂。薛嵩是說,這座城市將以他自己為核心來建造。它會像長安一樣美麗,但和長安大不相同。它將由架在眾多柱子上的柚木平臺組成,其中最大最高的一個平臺,就是薛嵩自己的家。這個建筑計劃我表弟聽了一定會高興,因為這個工程柚木的用量很大,他的柚木就不愁賣不出去了。
身在鳳凰寨內(nèi),薛嵩總要談起長安城。起初,紅線專注地聽著,眼睛直視著薛嵩的臉;后來她就表現(xiàn)出不耐煩,開始搔首弄姿,眼睛時時被偶爾飛過的蝴蝶吸引過去。在王朝的lobby里當(dāng)然沒有蝴蝶,她的視線時時被偶爾走過的盛裝女郎吸引過去,看她們猩紅的嘴唇和面頰上的腮紅,我猜她是在挑別人化妝的毛病——順便說一句,我覺得她是枉費心機,在我看來,大家的妝都化得蠻好——對于我們正在說著的這種語言,她還不至全然不懂,但十句里也就能聽懂一到兩句。等到薛嵩說完,紅線說:能不能問一句?薛嵩早就對她的不專心感到憤怒,此時勉強答道:問吧!這問題卻是:雪是什么呀?身為南國少女,紅線既沒見過雪.也沒聽說過雪,有此一問是正常的。但薛嵩還是覺得憤怒莫名,因為他這一番唇舌又白費了。我的表弟一面說柚木,一面時時看著我的表弟媳,臉上也露出了不滿的神色,看得她說了一聲:“Excuse me”,就朝衛(wèi)生間走去了。那位白衣女人說了一句:“Excuse me”,也朝衛(wèi)生間走去。后來她們倆再次出現(xiàn)時,走到離我們不遠的沙發(fā)上坐下了——女人之間總是有不少話可說的。現(xiàn)在只剩下了我,聽我表弟講他乏味的柚木生意。
我已經(jīng)知道柚木過去主要用于造船,日本人甚至用它來造兵艦,用這些兵艦打贏了甲午海戰(zhàn)——由此可以得到一個結(jié)論:這種木頭是我們民族的災(zāi)星——而現(xiàn)在則主要用來制造高檔家具,其中包括馬桶蓋板。他很自豪地指出,這家飯店的馬桶蓋就是他們公司的產(chǎn)品,這使我動了好奇心,也想去廁所看看。但我表弟談興正濃,如果我去廁所,他必然也要跟去。所以我坐著沒有動:兩個男人并肩走進廁所,會被人疑為同性戀,我不想和他有這種關(guān)系……我還知道了最近五年每個月的柚木期貨和現(xiàn)貨行情,我表弟真是一個擅長背誦的人哪。我雖然缺少記憶,但也覺得記著這些是浪費腦子——這種木頭讓我煩透了。后來,我們在一起吃了飯。再后來,就到了回家的時刻。我表弟希望我們再來看他,不知道為什么,我有點不想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