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都紅6

推拿 作者:畢飛宇


沙復明趴在了床上,一邊接受都紅的推拿,一邊開始發(fā)問。都紅的籍貫啦,都紅的年齡啦,就這些,雜七雜八,口氣并不怎么好,完全是一副大老板的派頭了。都紅一一作了回答。沙復明后來又問起了都紅所授業(yè)的學校,都紅還是如實做了回答。沙復明不說話了,話題一轉(zhuǎn),開始和都紅聊起了教育。這時候都紅正在給沙復明放松脖子,沙復明的臉陷在洞里頭,兀自笑了。這哪里是推拿?擾癢癢了嘛。沙復明很沉重地嘆了一口氣,說:

“現(xiàn)在的教育,誤人子弟啊。”

沙復明所譏諷的是“現(xiàn)在的教育”,和都紅沒有一點關(guān)系。但是,都紅多聰明的一個人,停住了。愣了片刻,兩只手一同離開了沙復明的身體。

關(guān)于都紅的業(yè)務(wù),沙復明沒有給季婷婷提及一個字。他來到了門口,掏出一張人民幣。是五十。沙復明說:“給你一天假,你帶小姑娘到東郊去溜溜,好歹也來了一趟南京。千里迢迢的。”意思已經(jīng)都在明處了。季婷婷把錢擋了回去,只是摁住沙復明的手,不動。是懇請的意思。沙復明笑了,是嘴角在笑,說:“你這是在逼我。”沙復明把上身欠過去了,對著季婷婷的耳朵說:“不是一般的差。”

沙復明拍了兩下季婷婷的肩膀,離開了。對季婷婷,沙復明一直都是照顧的,多多少少有些另眼相看的意思。然而,現(xiàn)在所面臨的是原則性的問題,沙復明不可能讓步。沙復明沒有走進休息區(qū)。他知道都紅這刻兒正在里頭,說不準兩個人的身體就撞上了。還是不要撞上的好。

季婷婷站在推拿中心的門口,心情一下子跌落下去了。一口氣眨巴了十幾下眼睛。她掏出手機來,想給遠方的趙大姐打個電話。都紅畢竟是趙大姐托付給自己的??蛇@個話怎么對趙大姐說呢,還是個問題了。趙大姐在電話里給季婷婷交代過的,“無論如何也得幫幫她”,幾乎就是懇求了。懇求這東西就是這樣,到了一定的地步,它就成了死命令。季婷婷想過來想過去,只好把手機又裝回去。

手機卻響了。季婷婷把手機送到耳邊,卻是都紅的聲音。都紅說:“婷婷姐,我都知道了,沒事的。”

“你在哪兒?”

“我在衛(wèi)生間里。”

“你干嗎不出來和我說話。”

都紅停頓了一會兒,輕聲說:“我還是在衛(wèi)生間里頭呆一會兒吧。”

季婷婷越發(fā)不知道怎么說好了,隔了半天,說:“南京有個中山陵,你知道的吧?”

都紅沒有說知道,也沒有說不知道,都紅說:“婷婷姐,沒事的。”

季婷婷的心口突然就是一陣緊。都紅這樣文不對題地說話,只能說明一個問題,她的心早已經(jīng)亂了。都紅此時此刻的心情季婷婷能夠理解,這畢竟是都紅第一次出門遠行哪。對一個盲人來說,天底下最困難的事情是什么?是第一次出門遠行。尤其是一個人出門遠行。這里頭的擔心、焦慮、膽怯、自卑,都會以一種無限放大的姿態(tài)黑洞洞地體現(xiàn)出來,讓人怕。這怕是虛的,也是實的,是假的,也是真的。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就看你撞上什么了。盲人的怕太遼闊了,和看不見的世界一樣廣袤,怕什么呢?不知道。都紅偏偏就是這樣不走運,第一腳就踩空了。是踩空了,不是跌倒了,這里頭有根本的區(qū)別。跌倒了雖然疼,人卻是落實的,在地上;踩空了就不一樣了,你沒有地方跌,只是往下墜,一直往下墜,不停地往下墜。個中的滋味比粉身碎骨更令人驚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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