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夜宴4

推拿 作者:畢飛宇


張一光就是不說話。張一光是一個邊緣人物,一直都不到大伙兒的關(guān)注罷了。他不說話其實已經(jīng)有些日子了。他的心里隱藏著一個天大秘密,是小馬的秘密。張一光去過洗頭房了——小馬究竟為什么離開,小馬現(xiàn)在是怎樣的處境,整個推拿中心只有他一個人知道。張一光的心中充滿了說不出口的懊惱,要不是他,小馬斷然不會離開的。是他害了可憐的小馬了。他不該把小馬帶到洗頭房去的。有些人天生就不該去那種地方。小馬,大哥是讓你去嫖的,你愛什么呢?你還不知道你自己么?你就這個命。愛一次,就等于遭一次難。

桌子的這一頭沒有動靜,桌子的那一頭也還是沒有動靜。沙復明和張宗琪都出奇地安靜,這安靜具有克制的意味,暗含著良好的心愿,卻矜持了。兩個人的內(nèi)心都無比地復雜,有些深邃,積蓄了相當大的能量。這能量一時還找不到一個明確的線路,有可能大路通天,一下子就往好的地方走了;但是,一言不合,壞下去的可能性也有。兩個人都格外地小心,盡一切可能捕捉對方所提供的信息,同時,盡一切可能隱藏自己的心跡。好在兩個人都有耐心,急什么呢?走著瞧吧。一起肅穆了。

沙復明把啤酒杯端起來了,抿了一小口;張宗琪也把啤酒杯端起來了,同樣抿了一小口。張宗琪以為沙復明會說些什么的,沒有。沙復明突然站起了身。他站得有些快,有些猛,說了一聲對不起,一個人離開了。張宗琪沒有回頭,他的耳朵沿著沙復明的腳步聲聽了過去,沙復明似乎是去了衛(wèi)生間。

沙復明是去吐。要吐的感覺來得很貿(mào)然,似乎是來不及的意思。好在沙復明忍住了,好不容易摸到衛(wèi)生間,沙復明一下子欠過上身,“哇啦”就是一下,噴出去了。沙復明舒服多了。他張大了嘴巴,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怎么弄的?”沙復明對自己說,“還沒喝呢?”

沙復明一點都不知道他的這一口只是一個開頭。還沒有來得及擦去眼窩里頭的眼淚,沙復明再一次感到了惡心。一陣緊似一陣的。沙復明只好彎下腰,一陣更加猛烈的嘔吐又開始了。沙復明自己也覺得奇怪,除了去醫(yī)院的路上他吃的兩個肉包,這一天他還沒怎么吃呢,怎么會有這么多的東西?他已經(jīng)不是嘔吐了,簡直就是狂噴。

一個毫不相干的客人就在這個時候走進了衛(wèi)生間。他們在打賭,看誰喝得多,看誰不用上廁所。他輸了,他膀胱的承受力已經(jīng)到了極限。他沖到衛(wèi)生間的門口,還沒有來得及掏家伙,眼前的景象就把他嚇呆了。衛(wèi)生間里有一個人。他弓著身子,在吐。滿地都是血。猩紅猩紅的一大片。連墻壁上都是。

“兄弟,怎么了?”

沙復明回過頭來,莞爾一笑,說:“我?我沒事的。”

客人一把拉住沙復明,回過頭來,大聲地對著外面喊道:“——喂!喂!你們的人出事啦!”

沙復明有些不高興,說:“我沒事。”

“——喂!喂!你們的人出事了!”

第一個摸到衛(wèi)生間門口的是王大夫。王大夫從客人的手上接過了沙復明的胳膊。王大夫一接過沙復明的胳膊客人就跑了。他實在是憋不住了。他要找一塊干凈的地方把自己放干凈。

沙復明說:“沒喝多啊。還沒喝呢。”

王大夫不可知道衛(wèi)生間里都發(fā)生了什么,但是,沙復明的胳膊和手讓他產(chǎn)生了極其不好的預感。沙復明的胳膊和手冰涼冰涼的。還沒有來得及細問,沙復明的身體慢慢地往下滑了,是坍塌下去的模樣。“復明,”王大夫說,“復明!”沙復明沒有答理王大夫。他已經(jīng)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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