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夜宴6

推拿 作者:畢飛宇


一個護士來到列隊的中間,問:“你們誰負責?需要簽字。”

王大夫往前跨出了一步,張宗琪卻把他攔在了一邊,護士便把簽字筆塞到了他的手上。張宗琪直接把簽字筆送進嘴,咬碎了,取出筆芯,用他的牙齒拔出筆頭,對著筆芯吹了一口氣,筆芯里的墨油就淌出來了。張宗琪用右手的食指舔了一些墨油,伸出大拇指,捻了捻。勻和了,就把他的大拇指送到護士的面前。

手術室的過道真靜啊。王大夫這一輩子也沒有聽到過這樣的靜,仿佛被什么巨大的重量“鎮(zhèn)”住了,被摁在了一塊荒蕪的空間里。王大夫張宗琪他們就這樣被“鎮(zhèn)”了一小時五十三分鐘,眼珠子都快突出來了。沒有人開口去問。問是不好的。盲人在任何時候都堅信,只有別人帶來的才是好消息,別人的消息時常令他們喜出望外。

一小時五十三分鐘過后,醫(yī)生從手術室出來了。大伙兒一起圍上去。醫(yī)生說:“手術很好。”醫(yī)生說:“能做的我們都做了。”醫(yī)生說:“但現(xiàn)在我們還不知道結(jié)果。”醫(yī)生最后說:“我們還要觀察七十二個小時。”

“我們還要觀察七十二個小時。”這不是最好的消息,但無疑是一個好消息——起碼,沙復明到現(xiàn)在還是沙復明。然而,王大夫一直在猶豫,那個躺在里頭的、每天和他們生活在一起的沙復明究竟是誰呢?他的病不可能是今天才有的,他一定是病得很久了。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哪怕是一丁點的消息。所有的人都對他一無所知——沙復明一直是他們身邊的一個洞,一個會說話的洞,一個能呼吸的洞,一個自己把自己挖出來的洞,一個僅僅使自己墜落的洞。也許,他們每一個人都是洞。他們每一個人都在向著無底的、幽暗的深處瘋狂地呼嘯。這么一想王大夫就覺得自己也墜落下去了,突然就是一陣難受。他太難受了,也許還有一陣致命的驚悚。王大夫一個趔趄,整個身軀都搖晃了一下,他要哭。王大夫告訴自己,不能。不能讓自己變成一個洞。他的腳后跟就碰到身邊的小孔了。王大夫拽住小孔,像拽住一根稻草。此時此刻,王大夫是多么地孱弱,他一把就把小孔摟在了懷里,下巴擱在了小孔的肩膀上,他眼淚出來了,鼻涕也出來了,弄得小孔一身。王大夫語無倫次了:“結(jié)婚。結(jié)婚。結(jié)婚。”他帶著哭腔哀求說,“我們一定要有一個像樣的婚禮。”

王大夫懷里的女人不是小孔,是金嫣。金嫣當然是知道的,卻怎么也不情愿離開王大夫的胸膛。金嫣也哭了,說:“泰來,大伙兒可都聽見了,——你說話要算數(shù)。”

跟在醫(yī)生后面的器械護士目睹了這個動人的場面,她被這一群盲人真切地感動了。她的身邊站著的是高唯。一回頭,器械護士的目光就和高唯的目光對上了。高唯的眼睛有特點了,小小的,和所有的盲人都不太一樣。護士對著高唯的眼睛看了一會兒,終于有點不放心。她伸出手,放出自己的食指,在高唯的眼前左右搖晃。高唯一直凝視者護士,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就把腦袋側(cè)過去,同樣伸出手,捏住了護士的手指頭,挪開了。高唯對著護士眨巴了一下眼睛,又眨巴了一下眼睛。

護士突然就明白過來了,她看到了一樣東西。是目光。是最普通、最廣泛、最日常的目光。一明白過來護士的身體就是一怔。她的魂被懾了一下,被什么都紅洞穿了,差一點就出了竅。

2007年4月至2008年6月于南京龍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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