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出來后還有什么事想做?”
阿云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許久都沒回應(yīng)。
我再問:“有哪些人你想見?”
仍是沉默。
“有沒有放不下的事?”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仍舊不回答。
離開那房子,路上的空氣本應(yīng)很渾濁,但在那一刻,我竟然覺得渾濁的空氣原來還算清新,起碼沒有房子里那股沉悶感。無論阿云過去經(jīng)歷了什么,我都希望她不必再受太多痛苦。
翌日,我接到阿云妹妹的電話,她先跟我道歉,然后說姊姊的脾氣從小就很壞,因?yàn)樗X得爸爸媽媽偏心,在她很小的時候就要她扛起照顧家庭的責(zé)任。幾個弟妹長大成人,成家立業(yè)了,只有她仍然單身。她一直抱怨自己為家庭做出了犧牲,錯過了感情生活,沒有一個家,因此對家人的態(tài)度向來很惡劣。當(dāng)年爸爸媽媽病重,她每天仍不停地怨不停地罵,直到爸媽離世。阿云病了以后,脾氣更是變本加厲。妹妹自愿去照顧,都被罵得忍無可忍。
我建議請傭人照顧阿云,妹妹說之前已有兩個印度傭人被罵跑了,但同意再試。
我一直跟阿云保持電話聯(lián)絡(luò),說的都是一些關(guān)懷的話。要令一個人心動,真的要等機(jī)緣。終于有一次,我們在電話中談得很愉快,我覺得時機(jī)到了,于是直接問她,是否很恨爸爸媽媽?
她的答案叫我意外:“不!我恨的是全家!”聲音中有著化不開的怨恨。
“你認(rèn)為他們毀了你一生幸福?”
她沒有答腔。
“你不覺得能照顧家人是福分嗎?”
“我不稀罕!”
“如果當(dāng)年你不照顧弟妹,今日他們就不會照顧你了?!?/p>
“如果不是為了他們,我一生就不會那么潦倒,也不會得這個病!”
“你以為你的病是他們造成的嗎?你去醫(yī)院看看,多少患重病的人,一生都受人恩惠、受人照顧;多少富貴人家,一樣有這樣的病?!?/p>
她好像有話要說,但卻欲言又止。
“爸爸媽媽病重時,希望得到你的諒解,弟妹現(xiàn)在同樣期望你能釋懷?!?/p>
她不作聲,一直在哭。
“阿云,人生很短暫,你已將自己可以快樂的日子用仇恨填滿了,你有沒有替自己算過賬?這二三十年來,你給自己多少不必要的怨憤?你錯解、誤解了多少親情?你錯用、錯失了多少機(jī)會?你把找不到伴侶歸咎于親人,但你有沒有想過,自己的性格那么剛烈、自我,有誰可以承受得?。坎灰詾檎业桨閭H就能得到幸福,假如你結(jié)婚后又離婚,對你的傷害豈不更大?如果弟妹不愛你,就不會想方設(shè)法找人幫你、照顧你,難道你真的感受不到?你不覺得自己有點(diǎn)過分,需要為自己負(fù)些責(zé)任?你的生命已經(jīng)一直恨到盡頭了,你還要將這份不必要的怨憤帶進(jìn)棺材嗎?”
對一個臨終的病人,我的話是否太重?我知道很多人不會對一個即將離世的人說這樣的話,但一個對家、對親人付出那么多的人,我實(shí)在不忍心她帶著冤結(jié)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