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時馮四注意到一頭黑母驢的水門亮汪汪的,憑經(jīng)驗他一眼斷定這是頭正在發(fā)情期的年輕母驢,再看另四頭,也都年紀輕輕,毛色油亮而美麗,不用往襠里乜也清楚都是母驢。一下子賣掉五頭母驢,對黃沙梁村將是多大的損失。五頭驢所干的活將從此分攤到一村人身上,也可能獨獨落到某幾個人頭上。他們將接過驢做剩的事兒,辛辛苦苦,沒日沒夜忙碌下去——像驢一樣。尤其一下子賣掉五頭母驢,在缺女人一樣本來就缺少母驢的黃沙梁,這種損失更難預計。作為男人,馮四首先為黃沙梁的公驢們想到以后的日子。沒當過光棍的人不會想到這些事。馮四不知道驢為了什么理想和目標在活一輩子。憑他多年的觀察,一頭公驢若在發(fā)情期不爬幾次母驢發(fā)泄發(fā)泄,整個一年都會精神不振,好像生活一下子變得沒意思,再好的草料咀嚼著也無味了,脾氣變得很壞,故意把車拉到溝里弄翻,天黑也不進圈,有時還氣昂昂地舉著它那警棍一般粗黑的家伙嚇唬女人,似乎它沒日上母驢全都怪人??磥斫慌鋵θ撕蜕诙际羌旐斨匾拇笫?。而馮四光棍一輩子沒娶上女人這又怪誰呢。怪驢。怪娶走女人的男人。我猜想有幾個季節(jié)馮四真的羨慕過驢呢,甚至渴望自己立馬變成一頭公驢,把積攢多年的激情挨個地發(fā)泄給村里的母驢。我們筋疲力盡或年邁無力時希望自己是一頭?;蛘唧H,輕輕松松干完眼前的大堆活計。有些年月我們也只有變成牲口,才能勉強過下去那不是人過的日子。這便是村人們簡單而又復雜的一輩子。由此可以推想,馮四替驢操心時也更多地為自己著想,現(xiàn)在他決意要留住這五頭母驢。黃沙梁若沒有了母驢,做個公驢還有多大樂趣。他想。
“張五,我知道有個地方要母驢,那個村子里全是公驢,一頭母驢也沒有。一到晚上,公驢整夜地叫喚,已經(jīng)好幾年了,害得村里人睡不好覺。起先大家都以為鬼在作怪,最近一個細心人(也是光棍)才發(fā)現(xiàn)了根本原由——沒有母驢,公驢急得慌。這陣子村里人到處打問著買母驢,我有個熟人,就在這村里,前天他還托我給找?guī)讉€母驢,這不,碰到了你,這幾頭母驢趕過去,肯定賣大價呢?!?/p>
“真有這好事,在哪個村子?!?/p>
“別問那么多,跟我走就是了?!?/p>
他們的身影繞過三間房子,朝西邊的沙梁上走去,一會就看不見了。
很多年來我懷著十分矛盾的心理生活在黃沙梁,我不是十足的農(nóng)夫,種地對我來說肯定不是一輩子的事,或者三年五載,或者十年二十年,遲早我會扔掉這把鋤子。但我又必須守著這一村人種完一輩子的地。我要看最后的收成——一村莊人一生的盈利和虧損。我投生到僻遠荒涼的黃沙梁,來得如此匆忙,就是為了從頭到尾看完一村人漫長一生的寂寞演出。我是唯一的旁觀者,我坐在更荒遠處。和那些偶爾路過村莊,看到幾個生活場景便激動不已,大肆抒懷的人相比,我看到的是一大段歲月。我的眼睛和那些朝路的窗戶、破墻洞、老樹窟一起,一動不動,注視著一百年后還會發(fā)生的永恒事情:夕陽下收工的人群、敲門聲、塵土中歸來的馬匹和牛羊……無論人和事物,都很難逃脫這種注視。在注視中新的東西在不斷地長大、覺悟,過不了幾年,某堵墻某棵樹上又會睜開一只看人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