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黃沙梁(2)

一個人的村莊 作者:劉亮程


這個村莊隱沒在國家的版圖中,沒有名字,沒有經(jīng)緯度。歷代統(tǒng)治者都不知道他的疆土上有黃沙梁這個村子。這是一村被遺漏的人。他們與外面世界彼此無知,這不怪他們。那些我沒去過的地方?jīng)]讀過的書沒機會認識的人,都在各自的局限中,不能被我了解,這是不足以遺憾的。我有一村莊,已經(jīng)足夠了。當這個村莊局限我的一生時,小小的地球正在局限著整個人類。

三、早晨的人

早晨的人很不真實,恍恍惚惚的,像人從夢中回來的一個個身影。是回來干活的。

活是多少年干熟干慣的,用不著思想和意識。眼睛閉著也不會干錯。錯也錯不到哪里,锨刃就這么寬,鋤把就這么長,砍歪挖斜了也還在田間。路會一直把人引到地里。到了地里就沒路了,剩下農(nóng)具和人。人往手心吐一口唾沫,這個身影便動作起來,一下一下,那樣地賣著勁,那樣地認真持久,像在練一個姿勢,一個規(guī)定好了一百年不變的動作。卻不知練好了教人去干啥。仿佛地之外有一個巨大而神秘的舞臺,仿佛人一生只是一場無望無休的準備。

一場勞動帶來另一場勞動,一群人替換掉另一群人。同一塊土地翻來覆去,同一樣作物,青了黃,黃了青。勞動——這永遠需要擦掉重做的習題,永遠地擺在面前。土地扣留了勞動者,也將要挾來他們千秋萬世的后代們,生時在這片田野上勞作,死后還肥這方土。

多少個早晨,我目睹田野上影影綽綽的荷鋤者,他們真實得近乎虛無。他們沒有聲音,也沒有其他聲音喚醒他們。這是群真正的勞動者,從黑暗中爬起來,操一把锨便下地干活了。

我不敢相信他們是人。

他們是影子,把更深長的影子投在大地上。

他們是從人那里回來的一個個肉身,是回來干活的。

他們沒有蘇醒。

四、比早晨更早的一個時辰

比早晨更早的一個時辰,殘月村邊,疏星屋頂,一只未成年的雛雞,冒失地叫了兩聲。人迷迷糊糊醒,穿好褲子,摸一把锨就下地了。

以后的早晨人再聽不到這只雛雞的鳴叫,它可能從此默默無聞,雄氣不振,一輩子在母雞面前抬不起頭。這只沒長大的小公雞,鼓了一嗓子勁,時辰?jīng)]到搶吼了兩聲?,F(xiàn)在它尷尬地站在暗處,聽眾雞的譏笑和責罵,那是另一種方式的雞鳴:黑暗,瑣碎。一個早晨的群雞齊鳴就這樣給唱砸了。

這跟人沒關系。

人不是雞叫醒的。雞叫不叫是雞的事情。天亮不亮是天的事情。人心中有自己的早晨,時候到了人會自己醒來。

在大地還一片漆黑的時候,一個人心中的天悄然亮了。他爬起來,操一把農(nóng)具,穿過鼾聲四起的村子,來到一片地里,暗暗地干起一件事。他的心中異常明亮,要干的事清清楚楚擺在面前,根本用不著陽光月光或燈光去照亮。一個看清了一生事業(yè)的人,總是在籠罩眾人的黑暗中單獨地開始了行動。天亮后當人們醒來,世界的某些地方已發(fā)生了變化,一塊地被翻過了,新砌的一堵土墻聳在村里,一捆柴火堆放在院子……干活的人卻不見了,他或許去做另一件事了,也可能接著睡覺去了。他自己的天早早地亮又早早地黑了。原先看得很清的一些事漸漸看不見了。也許是被自己干完了,也許活兒悄然隱匿了。屬于自己的活兒遲早還會出現(xiàn)在一生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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