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漫水 1(6)

漫水 作者:王躍文


這時候,圍過來幾個看西洋景的村里人,開始說笑話:“慧娘娘,人哪會替狗去咬人?只有狗替人去咬人!”

余公公說:“你們慧娘娘正在生氣,你們還在挑拔!你是說黃狗替我去咬人?我同那個外鄉(xiāng)人有仇?”

有人又開玩笑,說:“黃狗真是個孝子,最聽娘的話。娘一聲招呼,兒子就撲上去了?!?/p>

“真是這樣的娘,那就不是個好娘?!?/p>

“兒子也不是好兒子,哪有好事壞事都聽娘的?

慧娘娘聽得臉上發(fā)青,轉(zhuǎn)身進屋去了。余公公朝那些開玩笑的人歪嘴作臉的,壓著嗓子說:“你們莫像逗小伢兒!慧娘娘真生氣了!幸好強坨不在屋,不然更不得了!”

余公公拖住一個小伢兒,說:“你把慧娘娘的錢送去!告訴你,不要放在她手里,放在她枕頭底下?!毙∝髢翰豢?,他娘作聲道:“去不去?余公公叫你做事,你聽話!”小伢兒接過錢,曉得這任務(wù)神秘,詭里詭氣一笑,故意放慢了腳步,悄悄溜進慧娘娘屋去了。大人們都笑了,只道如今小伢兒都是精怪!

余公公回到屋里,又慢慢地做飯吃。心想,今天早飯和點心飯一餐吃了。漫水人不像城里人說吃中飯,他們說吃點心飯。做飯炒菜的時候,余公公老想著自己得罪慧娘娘了。狗惹的禍,你同人計較什么呢?難怪都說老怪物,人是越老越怪了。余公公的菜是罷園辣子燒樅菌,滿屋子樅菌的香味。菜里還放了些菊花瓣,漫水只有他老人家把菊花當(dāng)香料。他的菜園里栽了很多菊花,小的有拳頭大,大的有飯碗大。飯快吃完的時候,余公公嚼了一粒沙子,嘴里很不舒服。必定是樅菌洗得不干凈。余公公做事最細心,今天是心上有事。

慧娘娘屋后也是菜地,菜地里打了一口搖井,搖井四周鋪著青石板?;勰锬锵匆?、洗菜,都在搖井邊的青石板上。有時強坨惹她生氣了,也獨自搬了小凳坐到這里來。今天她是生余公公的氣。那老的說,蠢兒子,也是聰明娘養(yǎng)的。不是罵我嗎?想著強坨不爭氣,慧娘娘眼淚就出來了。揩干眼淚再想想,強坨也只有這個本事。他書不肯讀,只有賣苦力的命。漫水把老婆叫阿娘,強坨阿娘嫌家里窮,走了好多年了。強坨在窯上替人做磚,掙幾個辛苦錢。一個孫兒,一個孫女,也都不是讀書的料,十五六歲就打工去了。強坨早出晚歸,日里只有慧娘娘在屋。

聽著菜園里的吱吱蟲聲,慧娘娘心想:今年是聽不見幾回蟲叫了。她想起前幾天余哥說的話:蟲老一日,人老一年。人一世,蟲一生,都是一回事。日曬雨淋,生兒養(yǎng)女,老了病了,閉眼去了。漫水人都不在意慧娘娘的名字,只依她男人家有慧的輩分,叫她慧娘娘、慧伯娘、慧叔母、慧嫂嫂?;勰锬锬贻p時很怕蟲子,望見棉花樹上肥肥的綠蟲,全身皮肉發(fā)麻。有一回,慧娘娘望見灶頭死去的蟲子,問她男人家有慧:“夜里吱吱叫的就是它嗎?”有慧說:“不是它,還有誰?蛐蛐!”有余正好在她屋說話,聽見了,說:“我看都不要看,就曉得不是蛐蛐,是灶蟣子!”有慧是個犟人,說:“余哥,你做功夫手巧,我承認(rèn)!蛐蛐,灶蟣子,一回事,我都不曉得?”有余笑著說:“有慧,你的眼睛,看馬同驢子,都差不多。你說的話,只有你阿娘信!”有余這話惹了有慧的心病,兩人都不說話了,埋頭抽旱煙。有余自己找梯子落地,說:“不信,我去捉個蛐蛐來!”蛐蛐叫聲四處聽得見,想捉個蛐蛐卻不是件容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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