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上官吟春(1)

陣痛 作者:張翎


上官吟春挎著沉甸甸的洗衣籃走到河邊時,不禁吃了一驚。昨天的雨雖然下了大半宿,卻是窸窸窣窣的那種細雨,聽不出有多少勁道。早晨出門,院門外那棵桑樹上的葉子雖然肥大了許多,卻找不見幾滴水跡,街邊的積水也剛夠淺淺地舔濕她的鞋底。沒想到那雨輕言細語的竟把一條小河給灌得如此飽脹,三級下水的石階,現(xiàn)在只隱隱約約地剩了半級。連那半級,也還得看風(fēng)的臉色。若風(fēng)是從西南來的,又略帶幾分氣力,那石階就完完全全淹在水里了。

命該今日,命該如此啊。她喃喃地自語道。

河叫藻溪。鄉(xiāng)跟了水的名字,也叫藻溪。藻溪的水不長,流不了多遠就叫另外一條河給吞食了。藻溪的水也不寬,即便在最開闊之處,這岸的攏住嘴扯著嗓子吼一聲,那岸的也就聽見口信了。在最窄之處,這岸的把竹筐放到水面,拿扁擔(dān)輕輕一送,那岸的再拿扁擔(dān)輕輕一鉤,便取到貨了。輪到風(fēng)和日麗的好天氣,河水清朗如明鏡,水底鵝卵石上的青苔,游魚身上的斑紋,都歷歷可數(shù)。可是一到下雨天,藻溪立時就像個悍婦,說翻臉就翻臉,翻成渾綠的一片,人就是把面孔貼到水面上,半天也找不見口鼻眉眼。別看這河不長也不寬,方圓幾十里人的生計,卻都拴在它身上。澆田喝水淘米洗菜洗衣涮馬桶,用的都是這片水。從礬山挑明礬石進城的后生,免不得在水邊洗洗腳,歇一陣蔭涼。米販布販茶葉販也都得借這一片水,把小舢板劃到四里八鄉(xiāng)的大埠頭。

吟春挽起褲腿,脫下鞋襪,把襪子塞進鞋窩里,擺放到水邊一棵槐樹下。想了想,又拎起鞋子走了幾步,放到了高處一塊巖石上,方安了心——誰也說不準一會兒的風(fēng)會朝哪邊刮,她舍不得水把鞋子卷走。這雙鞋子是舊年年底做的,才穿了幾個月,鞋底鞋面都是上好的布料和手工。婆婆呂氏是天足,腳只比她略小一兩分。只要在腳趾頭前面塞一塊布,這雙鞋婆婆也能穿。雖說大先生是吃官餉的,陶家在藻溪鄉(xiāng)里也有幾畝田,雇人耕種著,家道算得上殷實,可是婆婆生性節(jié)儉,這樣一雙八成新的鞋子,落到婆婆腳上,還能穿上好幾年。

吟春把籃子里的衣裳,一件一件地掏出來放到石階上。衣裳都是大先生的。這個時節(jié)大先生本來早該在杭州城里了,卻因為城里在鬧日本人,大先生的學(xué)堂延誤了開學(xué)的時間,大先生就在藻溪待下來了。吟春拿起一件布衫,埋下臉去聞了聞,有淡淡的一絲油垢味,還有不那么淡的一絲煙草味——這就是大先生身上的味道。大先生的味道,和鄉(xiāng)里那些種田殺豬的漢子,委實不太一樣。她能在千個百個男人堆里,狗似的一下子把大先生聞出來。她把衣裳攤在石階上,在袖口和領(lǐng)邊處輕輕抹了一層洋皂。鄉(xiāng)里人使的都是皂角,洋皂是大先生從省城捎回來的稀罕貨。大先生是讀書人,喜歡勤換衣裳。其實大先生換下來的衣裳,除了領(lǐng)邊袖口有微微一絲汗垢,實在還干凈得緊,她想省著點使洋皂。

一陣風(fēng)吹過來,跟水打了個照面,水哆嗦了一下,漾出大大一圈的波紋。吟春只覺得天地翻了個個,早晨出門前喝的那半碗菜泡飯,毫無防備地涌了上來。她知道,此時她什么也不用做,只要聽從了水的勾引,身子略微一斜,就可以一了百了地跟著水走了。

可是時辰未到啊,時辰未到,她還沒有洗完大先生的衣裳。她就是走了,也得給大先生留幾件干凈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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