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上官吟春(14)

陣痛 作者:張翎


如今的愛像是被大雨攪渾了的藻溪水,夾雜著許許多多的泥沙,那泥沙或叫怨,或叫恨,或叫悔,或叫吟春一時還說不明白的別的名字。

可是沒用。這個凌晨吟春把那句話鐵杵一樣地甩給大先生,咣當一聲,她聽見這話把茍延的夜色瓷碗似地砸得粉碎,可是她還是沒有砸碎大先生的沉默。大先生躲過鐵杵,緩緩地穿上布衫,佝僂著腰,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門。

今天,就是今天了。今晚無論如何得拉住他,問一個清白。吟春暗暗地想。

可是這天晚上吟春依舊沒有逮著機會問大先生。

這天大先生午覺起來就出去找上街的一位兒時朋友喝酒去了,直到二更的梆子都敲過了,大先生也沒回家。吟春吹了燈躺在床上,耳朵豎得野兔似的,聽著院子里的各樣聲響。窸窸窣窣,那是夜風嚙咬樹梢的動靜。唧唧咕咕,那是熟睡的雞鴨發(fā)出的夢囈。枝頭的蟬正縮蜷在殼里沉沉地睡著,養(yǎng)著嗓子好等著天明醒來大嘶大吼。有一片細碎的咝啦聲,輕得幾乎像是耳膜上的一絲震顫,倒叫吟春愣了一愣,半天才想明白:那是月兒拽著星星在慢慢地往下墜。百樣的聲響里,就是沒有一樣是門聲。吟春等了又等,眼皮漸漸沉澀起來,終于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吟春是被光亮驚醒的。驚醒吟春的不僅是光亮,還有熱氣。吟春只覺得臉上辣辣的,像灑了一層胡椒粉。睜開眼睛,只見眼前晃動著兩盞燈。那燈有些怪,生著綠瑩瑩的鈍光,有些像夜里行路時看見的鬼火。刷的一聲,吟春身上的寒毛針似地豎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她才醒悟過來那是大先生的眼睛 —— 大先生正站在床前,弓著身子看她。大先生的臉湊得很近,近得她都能聽得清他毛孔里嘶嘶地冒出來的酒氣。大先生的目光里有一種她從未見過的神情,像是老鼠終于被貓逼到了死角時的那種決絕,又像是屠夫經(jīng)過一番繁瑣的挑挑揀揀之后終于找到了一把好刀時的快意。吟春被大先生的神情嚇了一跳,一下子就醒利索了,坐起來,摸摸索索地想穿衣裳,卻被大先生按住了。

“還想,騙我,到什么時候?”大先生問。

大先生的話是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里擠出來的,擠得太辛苦,話肉都擠掉了,剩下的全是光禿禿的骨頭,一根一根的很是生硬。吟春被硌疼了,哆嗦了一下。

“騙,騙了你,什么?”

大先生哼地冷笑了一聲:“別裝了,我就等著看你什么時候有句真話。說吧,是誰的,孩子?”

終于,來了。吟春閉上眼睛,暗想。

自從她知道自己有了身孕起,她就在等待著這句話。這句話像一把刀懸在她的頭頂,似乎分分秒秒都有可能落下。刀雖然是懸在半空的,可是刀上的那根繩子,卻是拴在大先生的指頭上的。他的每一聲嘆息,每一個眼神,似乎都在告訴她:他在松動著手里的繩子。刀一寸一寸地近了,她甚至已經(jīng)覺出了頭皮上的颼涼。她每天都把心揪在喉嚨口,等待著刀落下來的那股劇疼。直到這一刻她才明白過來,懸而未決的恐慌,那才是疼中的最疼。刀真正落下來時,雖然也是疼,卻是一種踏實的疼了。

她突然就定了心。她在和大先生掰腕子,她不能松懈,一絲一毫也不能。她若泄了她的氣,她就會被大先生壓在手下,永世不得翻身。而她的氣,就是她的眼神。

“你喝多了。除了你,還能是誰的?”她睜大眼睛,定定地看著她的男人說。

“胡說!”他突然揪住了她的衣領。他揪得很緊,她覺得她的心被擠出喉嚨,掉在了舌頭上。氣越喘越窄,天漸漸地變了顏色,先是灰的,后來就變成了淡紅,再后來就成了赤紅的一坨。房頂?shù)箍圻^來成了地,而原先是地的地方,卻升騰到了半空,上邊胡亂飛著些星星。

其實,死了也好。至少現(xiàn)在死在他手里,在外人眼里她還是個干凈的女人。吟春突然就放棄了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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