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大路上的時候,她終于遇到了一個逃難歸家的老人。從那個老人嘴里,她才知道這個村子叫朱家?guī)X。
吟春終于把那天在廟里發(fā)生的事從頭到尾講給了大先生聽。當然,吟春的敘述是粗枝大葉的,她略過了一些細節(jié)。
這件事像一塊石頭,已經(jīng)壓了她兩三個月了——睡著醒著都壓。醒著時墜在她心窩窩里,行路喘氣都嘶嘶地疼。睡著的時候,又是另外一種折磨法。夢是一只蠻不講理的手,把回憶撕成沒有規(guī)矩的碎片,一會兒長,一會兒扁,塞滿了長夜的每一個時辰。
她從廟里回來之后,她的腦殼就給劈成了兩半,一半要她趕緊告訴大先生,另一半要她不動聲色地隱瞞下去。這兩半像鄉(xiāng)公學里的小學生在玩拔河游戲,繩中間的那條手絹歪歪扭扭的,一會兒倒向東一會兒倒向西,總也沒個定準。兩頭拉著繩子的,都是恐慌,卻是不一樣的恐慌。漸漸地,有一方占了上風,那是因為她實在背不動心里頭的那塊重石頭了。說出來就好,說出來就好啊,說完了這石頭就卸了,要死要活,聽憑大先生發(fā)落。她這樣對自己說。
就在她要對大先生開口的時候,卻發(fā)生了一件事。這件事使繩子中間的那條手絹,一下子無可挽回地滑到了另一頭,瞬間終結(jié)了拔河的游戲。
她發(fā)現(xiàn)她有了身孕。
突襲而來的身孕,堵住了所有其他的可能性,她只能把廟里的事情嚴嚴實實地吞進肚子里,仿佛從來不曾發(fā)生過。
大先生坐在床沿上,一路聽,一路臉色越發(fā)陰沉起來,像是一爐被雨淋濕生不著火的炭。吟春不怕雨也不怕火——水和火都有對付的法子。吟春怕的是水和火中間那片怎么也撩撥不去的陰郁。那陰郁像黃梅天似的低低地罩在她頭頂,壓得她連氣也得掰成一絲一絲地喘。
“孩子,說不定,是你的?!币鞔盒⌒囊硪淼卣f。連她自己都聽出來了,那話里包著的是一個軟芯子,沒有多少底氣。
大先生不說話,大先生只是用兩只手牢牢地拄著頭,仿佛那頭太重了,稍不留神就要跌落到地上砸個粉碎。大先生的腮幫子一鼓一癟的,吟春知道那里頭行走著千句萬句的話,可是哪一句也沒有找到出口。
“大先生,你是怨我,沒有去死嗎?”吟春問。
大先生的身子顫了一顫。大先生抬頭望了一眼吟春,眼里是一絲茫然的驚訝,仿佛震驚于吟春的無知,又仿佛是突然叫吟春說中了心事。
“我想死,想過了很多回。我只是,舍不下你?!币鞔悍诖笙壬南ドw上說。
大先生感到了腿上的濡濕——那是吟春的眼淚。吟春的眼淚很燙,燙得大先生的身子起了焦味。大先生很想一把抱起吟春,對她說:“我怎么會?”可是這句話長滿了糙刺,怎么也拱不出他的嗓門。還有一句話,也同樣長滿了糙刺,緊緊地堵在喉嚨口。那句話是:“你若真死過一回,我就信了你?!边@句話和那句話如同是兩只斗架的蟈蟈兒,緊緊地掐著對方的脖子,誰也不肯給誰讓路,最后卻叫另外一句話占了先。
“誰的,我都認了,偏偏是……”大先生說。
吟春一下子癱坐在了地上。吟春聽明白了,大先生是絕對不肯認下她肚子里的那塊肉了。
吟春也明白了,她只有把肚子里的那塊肉除了,她才有可能和大先生過下去——隱忍地,低賤地過下去。
就在那一刻,她心里有了主張。
她知道怎么對付肚子里的那塊肉了。
吟春躺在床上,睡睡醒醒,醒醒睡睡。道姑早已走了,念經(jīng)的聲音,卻還像春日樹林子里的飛絲,在她的耳朵里纏繞不清,纏得她腦殼糨糊一樣的渾。她想伸一根手指把耳朵好好掏一掏,可是胳膊太沉,指頭也太沉,她差不動身上的一根筋一絲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