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們都知道，真相未必是美麗的，甚至可能是丑陋的、殘酷的，讓人目不忍視，耳不忍 聞。可是在現(xiàn)代漢語中，“真善美”常常并稱，我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認為，這反映了我們勇于追求真相的美德。我經(jīng)常反躬自問，得出的結(jié)論是，我勇于揭示歷史的 真相，卻怯于說出自己周圍的真實，所以，我就成了一個研究歷史的人。這反思的自慚也讓我更加佩服魯迅先生，他解剖自己的刀，下得太不留情了。

有一句老掉牙的話說，真理是赤裸裸的。我理解這句話的真意，不是說真理本身是赤裸裸的，而是我們面臨事關(guān)自己的真相時，總是發(fā)現(xiàn)自己是赤裸裸的，任何遮羞布都是欲蓋彌彰。

既然如此，為什么就不能坦然地赤裸相對？基督教的《圣經(jīng)》說，人類的祖先亞當 和夏娃，最初在上帝面前，就是赤裸裸的，后來受了蛇的誘惑，吃了智慧果，才認為赤裸是羞恥的，開始用布遮掩自己。這多少具有某種寓言的性質(zhì)，我們本來可以 直面真相，卻因為自以為有智慧，總想把自己真實的部分遮蓋起來，所以我們學(xué)會了說謊。

生于今之世，要我們像老子那樣，“絕圣去智”，回到無知無欲的社會形態(tài)，當然是幻想。因為人類似乎有足夠的理由驕傲，我們已經(jīng)創(chuàng)造了多么燦爛的文 明，而這都是拜智慧之所賜。不過，智慧畢竟是說謊的前提，我很想請教一下動物學(xué)家們，動物們是不是也會撒謊？不過，即便它們也撒謊，想來也絕不可能像我們 人類這樣，撒那么多謊，而且能撒得那么大，撒得那么精致，那么理所當然。

有了第一個謊言，就會有第二個，謊言需要另一個謊言來掩飾。再精致的謊言，其實也經(jīng)不住執(zhí)著的追問。但是我們通常不會去打破沙鍋問到底，因為經(jīng)驗告訴我們，追求真相，很可能是要付出代價的。

歷史充滿了謊言。

準確地說，是書寫下來的歷史，充滿了謊言，因為歷史，是人在書寫。歷史學(xué)也充滿了謊言，因為歷史學(xué)，也是人在研究。所以，很多近代以來的史學(xué)，對傳 統(tǒng)史學(xué)求真的基本原則提出挑戰(zhàn)，認為真實的歷史不存在，任何歷史都受到說歷史的人所處的時代和個人知識的局限；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歷史是現(xiàn)在與過去的對 話……

這樣的歷史觀有其發(fā)人深省的積極之處，那就是提醒我們：警惕某些人蓄意告訴我們的“歷史”，警惕那些以真理的名義述說的“歷史”，警惕那些自以為自 己的言行就是“歷史”的人，不可以不加分析地信以為真。然而，它的消極之處也是顯而易見的，它給那些恣意篡改歷史的人提供了思想上的依據(jù)，那些擁有話語權(quán) 的害群之馬更加肆無忌憚地腐蝕了我們的思想，也摧毀了我們的誠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