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路奇 北京大學(xué)附屬中學(xué)
我還能看見你,一個回聲,
……詞語,在告別的山脊。
——保羅·策蘭
零下十度的北京,麻辣燙被北風(fēng)吹散,樹枝婆娑,燈影零碎,夜店圍剿著故宮,老人尋覓著回家路。
我是蒿子。此刻我站在地下室的那個小房間里,我再一次大聲喊著,“我是蒿子!”可是底氣還是不足。我馬上就要在這窄小的地下酒吧告別演出了。其實我也沒唱幾年,就唱不下去了。我說去上廁所,實際上是要理一理我的情緒。從開場到現(xiàn)在,酒吧里的音樂雷天地響,我試了幾個音,卻是滿腦子人生無常,越唱心越跑,只好逃回到這個逼仄的小房間里。從鏡子里,看見我在努力擠出笑容,這已經(jīng)很困難了??粗旎ò灏状纱u,真像絕癥一樣。外面的新一代還迷醉在電影音樂里。我恨電影,它拿機(jī)械虐待靈魂。還有音樂,它讓我們不安的心徹底不安。我們這一代就會拎些別人的幻覺,在精神狂潮中自保安身??扇碎g的欲望會穿透招魂之歌,總能設(shè)法找到我們。
1.逃脫不了遠(yuǎn)處的法眼
匆忙的謝幕,返場的唏噓聲,讓我茫然無措。我還是走了,聽天由命吧。真沒人了這大街上,這天地間,這道上就我一個人了。我這是要承受一整夜的一整個世界的孤獨啊。任憑我們怎么掙扎,也逃脫不了遠(yuǎn)處的法眼。
十六歲那年,說什么也不上學(xué)了,要跑到這樣的地方來唱曲兒。那時迷得瘋狂,看著臺子上那些長發(fā)披肩的男男女女,那才叫個活著有范兒。任憑母親淚眼潸然,怎么也勸不住。我的招數(shù)當(dāng)然是狠了點,可是也只有這招數(shù)了。那一腦袋撞墻上,頓時鮮血直流,沒有什么樣的父母不會讓步的。不良少年的招數(shù)就那么幾下,誰都能猜得著。提起來都沒勁。
我的口袋里放著弟弟芥子的信,信是怎么送到我手里,都記不起來了。但我的手觸摸到它,就可以讀出它的內(nèi)容:
蒿子你三周沒著家了。從你沒了信兒那天起我開始發(fā)燒,從我發(fā)燒那天起你就沒回過家。你唱曲子我寫字兒,像不像的我們倆怎么說都是親兄弟吧?,F(xiàn)在你跑沒影兒了,我可是急瘋了要。爸媽又奔出去找你。瞧你,才踏實兩年,又來勁了。我在床上醒了又睡,但還知道院兒里雪下得影影綽綽。我實在躺不住了,真就一遍一遍摳腦門兒上的包,嘴上的干皮也給撕得沒法再撕了,現(xiàn)在指甲縫里盡是血嘎巴兒和腥味兒。你個畜生到底上哪兒啦?我求菩薩求陰曹地府保你平安回來我都想瘋了恨不能把陽壽都給你丫抵押了!跟你說這被窩熱得能滋生史前病毒你快把我愁死了蒿子。蒿子,咱這么些年的親兄弟你這算哪出兒???
芥子,與你告別,我要回真正的家了。那鴻蒙時空孕育的呼喚,總歸是要傳進(jìn)人耳的。在這虛空中,我多次聽見遠(yuǎn)方的召喚,那遙不可及的招魂歌。
我所面對的世界,可以說是無力改變。我環(huán)視四周,找不到一個確切的存在。除了熟悉的欲望,我們現(xiàn)在什么也無法信任。世界成了實現(xiàn)我夢想的通道,我卻并不能進(jìn)入生命本身。我們本來站在世界這個大平原上,可人們卻假想出河流,有了河流就有了彼岸。越來越多的人這么想,世界就要被人撕裂了。還剩什么呢?我再次環(huán)視四周,還是找不到一個確切的存在。
想起那年暮春新歌發(fā)布之夜,那是真正的輝煌啊。我頭日里把全部長發(fā)漂染成雪白,到晚上開場,坐在舞臺之中,追光就打在腦門兒上,那真是個雪人兒!老蒲提了把亮光閃閃的大剪刀,全場屏住呼吸,老蒲上來就把我的頭發(fā)咔嚓咔嚓剪得精光,頓時白雪紛飛,銀蛇起舞,全場歡呼雷動啊。而后是我一個箭步飛得老高,唱起了我的非凡之作:沒有革命的日子,我的身體是破裂的簸箕,倒扣在正陽門的頂兒上,從我的施舍里找不到圣櫟樹的果子。還未處決的人,將我趕出手藝人的家門,世界因冷靜而發(fā)狂,只剩一具日蝕的空殼。拿來給夭折的人兒打一枚戒指吧,他受寵若驚地尖叫:“真是雙喜臨門啊……”
那個現(xiàn)場真是瘋啊!我看到邊門口上,芥子靠著門框,淚眼婆娑,他是高興還是傷心???那時我可是不管不顧的。
芥子說起話老是顛三倒四,可他能把葬禮辦成喜事,總有一股子樂呵勁:
蒿子,聽著你的歌,我并不樂。樂的是咱倆鬧騰事兒。還記得在正陽門邊兒那天,咱倆那底下啃蘋果,啃得那叫一氣勢磅礴!你還把蘋果核兒砸洋大妞兒腚上,彈了個老高,都記著吧你?
以前你從學(xué)校樓道撿的一本破皮的《 樹上的男爵 》,你偷回家,咱倆浸泡在床頭燈的光輝里翻它。媽在那邊兒看《 鼠年運(yùn)程 》。啊日子真快!咱倆整個兒就是書里那對兒活寶弟兄,你賴樹上不下地,我就得是那沒出息的報信兒弟弟。你也這么想但你怕說出來傷我的心??稍蹧]那貴氣的范兒。
你爬上去的不是圣櫟樹,是那往西歪的水泥電線桿子。這兒沒有讓你爬到西班牙園子更甭提圣櫟樹了,你稍一失足下面直接就是大砣他姑的菜攤兒,要么就是李叔那大醬缸子,然后全胡同的人過來哄搶你晃蕩的影子,表在自家大門兒上,跟終于嘗回鮮兒吃上螃蟹似的。太夸張了,我不敢想了。我眼前全是你富饒世界的幻想,你憑什么告訴我?你什么都不該告訴我!我玩兒不起蒿子。
2.反復(fù)聽見遲疑的呼喚
我走不動了。曾經(jīng)老想著最終的謝幕,那是我畢生夙愿。你知道,謝幕是輝煌的,無論人生多么卑微。我幻想著謝幕從良的那天,我在舞臺正中央,一束亮光把我打回我小時候那種慘白。我伸出手,想去拉旁邊的人,卻發(fā)現(xiàn)沒有人。光嘩啦啦地撒到觀眾席上,到處瘋竄,觀眾席竟也是空的。光束越來越多,終于成了五光十色,在全場打來打去。我的感言還沒說呢,可壓根沒人聽沒人理。那一刻,我只是餓,沒別的。過去想象,今天卻都成了真,意義卻變了質(zhì)。
你很難理解,在我這個年紀(jì),人家想著成功,而我卻總想著謝幕??赡苁俏覐膩砭蜎]有真正登臺吧?看看你們自己一雙雙漸漸灰暗的眼睛,是什么沒讓它們變得抑郁,讓你們從辣辣的人兒變成輕描淡寫的人?夜光中應(yīng)該是篝火??!你無法知曉軟弱無力的失業(yè)者在想念家鄉(xiāng)留守的孩子的林間空地時的悲痛。只有軟弱者才逃避生活吧?
那時,在我無力面對的學(xué)校,那么熱鬧的場面,成人節(jié)上,男孩全體西裝,不再有機(jī)會來享受苦短人生了!
世界真的像先哲告訴我們的那么難,又那么簡單嗎?去除人的欲望,就能活成真人。或者這世界,真的像那些先知說的那么偉大嗎?去獻(xiàn)身于主,力報圣恩,就能往生天國,光彩照人。
芥子這幾日接連不斷來信,信我是收到了,人他卻見不著。芥子真著急了:
我從床上下來右臉就麻得像給鉛烙了,你不知道我心蹦得比杭州公子哥的車速還快,蓬頭垢面再也擠不出笑容。我開著滴汗的玻璃窗,外面積雪還跟白沙地似的,蒿子要是你在,肯定又煩隔壁那煤煙和熗炒白菜味兒,琢磨范老太太是不是把她家胡椒面一塊兒擱鍋里炸了呀。
風(fēng)要把你吹廢了吧?你就夾在風(fēng)里。成心吧你就。你鉛筆盒上的漆也讓我摳掉好幾塊,上面的假米奇畫得跟烤焦的狗似的。我真想不通你的路數(shù),但生活的巨影讓我覺得前方的路堆滿燒焦的米奇和希望。我醒著的時候動不動就想你這些年頭的經(jīng)歷是不是都能換來點兒牢固的名堂,別人是瞧不見的,你卻能用它平蹚人間是是非非。
可現(xiàn)在呢?四周的黑暗也還空空如也,我獨自走向了哪條鋼索?同行的人呢?他們露出笑臉,還泛著光。
都說“離去”需要現(xiàn)實原因,但沒有原因的緣由,那從內(nèi)心滋生出來的緣由,可能連緣由都不是,就是要招你的魂??!那是無法抗拒的。芥子,你可能不知道,那些年,我嗅著隔壁范老太家的油煙,經(jīng)常感動不已呢!可是我總要離去,我那時多么渴望唱歌,因為周圍一片黑暗,只有唱曲子可以驅(qū)開黑暗,有一道光引我穿過黑暗。我害怕黑暗,總是被它包圍,無窮無盡,我想我一個人待在宇宙中,只有一種聲音,可以從深處傳來光,又照射出去,像星星一樣,我一直要追著它……這招魂的光亮,那么稀薄,又是那么執(zhí)拗,它對我真是不可抗拒。
芥子你這就知道我那些年為什么要拼死跑到那樣破舊的小酒吧去唱那些曲子,你問過我,那樣唱有什么出息?這不關(guān)乎出息的事。就像我現(xiàn)在不唱,要再次離去,也不是因為這活兒沒有出息。不是,這不關(guān)乎“出息”的事。
那些年你還沒去唱歌,你是詩人蒿子。學(xué)著跟我說你寫詩的事兒。詩人蒿子,我們無望地巴望你上學(xué)從良,我從來不知道你想什么你看到了什么。他們?nèi)肽闶菓嵡啵闶窃娙?,他們就成天期望看你制造天下大亂。你在肯德基抄出一張揉爛的掛科卷子就寫出了一個驚天秘密。
后來還是那肯德基,不,是肯德基隔壁的王爺府。隔壁的范妹攥著我的手,用她那紫辣辣的翻蓋手機(jī)給我拍照,發(fā)出咔嚓聲像剪子剪斷我的神經(jīng)。我全看見了,她的眼睛核裂變成憨豆,嘴唇像一根快繃斷的魚竿兒。我突然預(yù)感下一秒她的臉就要給崩碎,崩進(jìn)全家桶里又被雞腿兒踹出來。奇妙的時代!我不能老盯著她的臉跟欣賞世紀(jì)試驗品似的,我怕早晚有一天我也得變成那副德行蒿子!你又能說什么呢?你看蒿子我已經(jīng)成那樣兒了。
那些年,每天夜里睡在那邋遏的小屋里,水泥地上墊著一塊木板,硌得我背部生疼。吃剩下的饅頭,上面抹著牛肉辣醬,香氣四溢,惹得老鼠活蹦亂跳。這也是一種生活。從半地下室的氣窗往外望去,就可以看到天空,那么藍(lán),像一只藍(lán)色的風(fēng)箏。
可是窗前總有層薄霧在飄浮,導(dǎo)致我看不清風(fēng)箏飛去的方向。只是想童年會無窮地延續(xù)下去,直到那呼喚像風(fēng)中的蛇,從廚房、過道轉(zhuǎn)彎來房間找我,直覺紅熱起來,連同那一片霧翻滾進(jìn)去。那聲音持續(xù)不斷,警告我不要去分享他人的幸福,哪怕極親近的人,似乎才是生活背后的真實。我并未因聲音響起而決計放棄生活,而它也許并非真的質(zhì)樸無瑕。
我在這樣遙遠(yuǎn)平庸的居所反復(fù)聽見遲疑的呼喚,那種語氣卻明明屬于黑夜。
3.這天空下,在這地上的人
這幾年,我一直對那藍(lán)風(fēng)箏念念不忘,我無法忘記它那寂靜。每當(dāng)春天來臨,在有風(fēng)箏的天空里,一切觸摸起來都是如此真實。后來讀到這樣的詩句:“光明的文字劃過黑暗,比流星更為神奇/我比自己的影子更寂靜,穿過紛紛擾擾的貪婪。”( 博爾赫斯《 寧靜的自得 》)我會感動得心痛,如同是那個瞎眼老人在多年前給我的留言。
我記起那年夏天,從火車上看出去,軌道伸向北方廣闊的平原,一路上的山脈,或者收空了的大麥地,在六月烏云的天空下都格外安詳。火車在路上緩慢地進(jìn)入隧道,黑暗開始在窗子外穿梭,鏡子里此起彼伏地顯出湖泊的面目。平原遙遠(yuǎn)的天邊上又突然沖下來一條閃電,它異常兇狠,這樣的景象是從來沒有的,它就像一根邪惡的毒針刺穿大地。幾個小時以后,天就會變得藍(lán)而清澈了。
后來我走到珠峰下,真覺得如同站在天空之巔,看到面前的大地和雪山,還有人、廢墟。那一群背負(fù)厚重行囊的留宿者四處張望,不停地伸進(jìn)大海又縮回來,發(fā)出陣陣?yán)湫Γ罒o停息,有著忘卻父親姓名的狠心。就在這時仰望到時間不可測定的近距離天河。沒有一個人會無視那樣的夜的星空的。在這地上的人,無一不是星星的子女。那天河有的只是無窮,反讓人感到確定自己實在地存在著。我的平靜從這里開始。
這就是北方,苔蘚
在太空沉睡
我想到出城的日子,心就微微顫抖,我渴望走在山坡的背陰。晴天一出太陽,山坡會投下深重的黑暗,小屋子變得漆黑。屋子的外面到處掛滿了鈴鐺,在風(fēng)里,它們會奏出不同風(fēng)格的樂曲。
冬天來臨,行走終于變成一項英雄事業(yè)。那些藏人每天黃昏爬進(jìn)湖中小島上的雪山,赤裸著身體把自己放到雪里。等到太陽掉落時穿過山上,把當(dāng)天身上的雪都消融掉。長發(fā)藏人冬天在雪地里洗澡,頭發(fā)長了一大截。他每天一邊下山一邊剪頭發(fā),咔嚓、咔嚓,簡潔而兇悍??稍谖疫@里,明確地感覺到,他的鐵剪刀是“不成立”的,他漸漸地丟失了剪刀,頭發(fā)越來越長,咔嚓聲卻越發(fā)縹緲。他看著山下的谷地,禿鷲飛過夕光浸滿的干草堆,寒冷浸泡在獵獵的風(fēng)里。這些光著頭的鳥沒有眼睛來看空氣,那里密布淚和灰……
4.遠(yuǎn)處又傳來聲音
遠(yuǎn)處又傳來聲音,那呼喚聲滿世界回蕩,我已身心俱疲,對于全部真相無比厭倦,我知道。我正走去更遠(yuǎn),最后一次傾聽。竟聽見窗戶附近升起山地歌謠,像一只藍(lán)色的風(fēng)箏,現(xiàn)在還記得——那朦朧的飛行,飄過平原。
這聲音從暈眩的夢中,從虧欠的夢中無止境旋轉(zhuǎn)地回蕩,從老舊廟宇中的圓柱之間傳來。那狠狠的念經(jīng)聲,那秘密的回聲……
我終于驚醒。這里像是城市的邊緣,路途泥濘。霧格外濃重,遠(yuǎn)方山蒙林蔽。
多少次早晨從這里經(jīng)過,在霧很朦朧的時候出門。這條路很昏暗,但出口卻有一絲光亮,晨霧由淡金色變成藍(lán)色,草叢里陰森森的,天空明亮起來,漸漸開始刺眼?,F(xiàn)在我明白了,過去只不過是場游戲,不要害怕,現(xiàn)在還挺好。我開始顫抖,我的耳朵凍得發(fā)紫,還好有晨曦,我越走越快,太陽現(xiàn)在應(yīng)該要從山脈后邊整個露出來了。天空越來越明亮,不再冰冷。
遠(yuǎn)方的召喚屬于天空和旋轉(zhuǎn)的夜。我憑它獨自穿過了多少人的燦爛生活,在那里影子沒有了它們的主人,遍布這死亡子宮的地面,它們將這地面分割,那里我已無處立足。只有遠(yuǎn)處蒼茫的夜空,旋轉(zhuǎn)的夜空里。天邊升起的那太陽,又比昨天落的時候重了不知多少分量?
我知道,我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的那個兄弟,他還在賴床吧?
★點評:
在眾多參賽作品中,《 招魂 》的復(fù)雜性取向令人驚異,不單向的表述、不單薄的思慮、不單調(diào)的節(jié)奏、不單一的知識,都統(tǒng)一于奇特的想象性邏輯,也歸于一種心魂終極的深度追索,讀來有別樣的沉雄之氣。
——施戰(zhàn)軍 魯迅文學(xué)院副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