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戈輝:所以會有《謫仙記》里李彤那樣的命運,就是最后投水自盡?
白先勇:我想李彤可能在某些方面代表了海外華人一種心靈上的漂泊感,離開了祖國、離開了這塊土地以后,就好象斷了線的風箏一樣。很有意思的是,現(xiàn)在有很多從大陸出去的新移民,一開始可能為了生活或是什么而奮斗,還沒有感覺到這種情緒,但我想日子久了以后,可能那種對文化跟故國的鄉(xiāng)愁,慢慢也就會深的。
許戈輝:您小時候生在大陸,又因為戰(zhàn)亂到過很多地方,那您現(xiàn)在對自己的身份認同是怎樣的?您覺得您的根在哪兒?
白先勇:我的認同,我想不以地理為限;我的認同很多是文化上的,是幾千年的中國古文化,這對我來講是最重要的。
我認為自己是一個中國人,對中國文化,我抱有的是一種擁抱跟認同的態(tài)度。
其實對于很多人來說,認識白先勇,是從知道《孽子》開始的,當然,很大程度上也是拜電視劇的成功所賜。這部他唯一的長篇小說,絕對是很多人心目中“白先勇”的一塊招牌。
盡管它剛剛于1977年發(fā)表時,對臺灣社會來說實在是一本“怪書”,因為它所講述的是一群有著特殊性取向的臺灣年輕人的故事,講述他們的親情、愛情和生活中經歷的悲歡離合。整個臺灣社會對這本書“先是一陣沉默,后來雖然有些零星的言論,但也沒能真正講中題意”。直到上世紀90年代,關于這部小說的評論才多了起來。
對于白先勇來說這也是一部很重要的作品,并不僅僅因為它所取得的成績,也因為他自己,恰也有一段特殊的戀情。
其實《孽子》更大的意義并不在于它的同性題材,而在于它的倫理價值和社會價值,但就白先勇自己來說,同性愛卻是他生命中極為重要的一個話題。有一個人,始終在他的生命里,即使已離開了很久,但那段感情,卻始終沒有結束。
許戈輝:我讀到過您寫自己的一生摯友王國祥的文章。讀那篇文章的時候我非常感動,因為我知道你們在一起38年了,比我活到現(xiàn)在的年紀還要大。我一直在想像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情。
我看到您的文章里寫小時候兩個人相遇,就是那么簡單而且充滿童趣的一個過程,兩個人都遲到了,都往樓上趕就撞到了一起,就那樣相遇了。
白先勇:所以我越來越覺得,可能人與人之間的相遇完全是憑著緣分;我想能夠在一起——天下這么大,有這么多人,為什么這兩個人會碰在一起,而且還會變成朋友?可能冥冥中有一種命運,我相信。
那篇文章叫《樹猶如此》,就是我剛剛搬進買的房子,在院子里種了三棵意大利柏樹。后來它們長得很高很高很高很高很高,然后突然間,中間那棵就枯萎死掉了。
也巧的是,那時候我的朋友就生病了,后來就過世了。那是我們一塊兒種的樹,所以我那篇文章叫《樹猶如此》,也是在紀念他。
1989年,王國祥的白血病復發(fā)了。他們開始艱難求治。
王國祥曾在大學的時候得過白血病,那一次好運地憑著一份中醫(yī)藥方而治好。然而這一次卻不見效,王國祥只能依靠輸血維持生命。白先勇次次開車接送他去醫(yī)院,陪他在醫(yī)院里熬過艱難的八小時,也心疼著摯友堅韌地與極大的痛苦對抗。
為了求到救治之法,白先勇可謂“上窮碧落下黃泉”。他一面在美國為王國祥尋求良好的西醫(yī)治療法,一面也積極尋求中醫(yī)治療,先到臺灣又到大陸,奔波于上海、杭州、北京、石家莊,求助于各種離奇玄妙的中醫(yī)理論,也打過氣功治療的主意,幾乎可謂“急病亂投醫(yī)”。而在白先勇,卻是“當時如果有人告訴我喜馬拉雅山頂上有神醫(yī),我也會攀爬上去乞求仙丹的”。其情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