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南的夏季,不是悶熱難耐,就是陰雨連綿。一連幾天細雨,人整天在雨里泡著,心情很容易變壞。鋪上也是潮兮兮的,頭枕在胳膊上許久閉不上眼。好不容易睡著了,又被臭蟲蚊子咬醒。1938年7月29日,那晚張道庸剛剛睡著,就聽到外面一陣陣的腳步聲,吵吵嚷嚷。突然又響了兩槍。不好,有情況!他習慣地一甩被子爬起來,別上手槍就往外跑。剛一出門就遇上軍部警衛(wèi)連的干部譚知耕,他們很熟,張道庸一把拉住他,問:“三更半夜的,又喊又叫又打槍,干什么呀?”
譚知耕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呼哧帶喘地說:“不好了,出事了!葉營長葉道志跑沒跑掉,被抓回來了!”
“現(xiàn)在人呢?”
“關起來了,軍首長叫我去看守他?!?/p>
譚知耕急匆匆地走了。剩下張道庸在大雨中站著,衣服早已濕透了,仿佛滴進了心里,他從心底里發(fā)冷,牙根打戰(zhàn):“他娘的,這個兵怎么越當越窩囊!葉道志你這個人也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深更半夜的你跑什么呀!”
其實張道庸完全知道葉道志為什么跑,要跑到哪里去他也知道。
葉道志這么一個原先紅四方面軍的師長,到了新四軍就被分配到二支隊四團當了副團長,擔當的是政委的角色。而四團是由三個地方游擊隊合編而成的。粟裕、劉英領導的以紅軍北上抗日先遣隊為基礎的紅軍閩浙軍區(qū)挺進師是二支隊四團的基本骨干力量。另外,鄧子恢、張鼎丞領導的福建龍巖、永定、上杭等地農民起義武裝發(fā)展起來的閩西南抗日討蔣軍一部,還有1929年福建漳州農民起義武裝發(fā)展起來的紅軍閩南獨立三團也被編入二支隊四團。他們有些散漫習氣,裝備也差。許多連營干部來自福建,閩南話成了通行語,加之浙江方言,葉道志幾乎一句也聽不懂。雖然他熟讀《三國演義》,精通《水滸》,可他說話別人聽不懂,別人說話他聽不懂,根本無法開展工作。弄得心煩了,就找?guī)讉€老戰(zhàn)友來坐一坐,喝上幾口,嘴便沒了把門的。一個過于機靈的警衛(wèi)員給他打了報告,說葉副團長想開小差跑回八路軍。三年游擊戰(zhàn)爭期間,因為環(huán)境惡劣,發(fā)生了大量逃兵。按陳毅的話說,處境實在是太艱苦了,有人不辭而別了,有人留帖而去了,有人干脆叛變了。留帖告別的,大都是小資產階級,這種人,自以為來去光明,心無所愧,其實比干脆叛變的強不了多少。出去以后,一被敵人抓住,往往很快就自首。抓住以后還能堅持,而且大義凜然,慷慨就義的,極少極少,可以說一個也沒有。因為在他自以為來去光明,留帖告別的時候,政治上就已經動搖了。大概就是基于這種考慮,葉道志想回八路軍被視為政治動搖,從副團長或者說政委的職位上降成了特務營營長。
葉道志太冤了!張道庸想抽空去看看他。
柴火門上加了一把大鐵鎖,有兩個戰(zhàn)士把守。葉道志就關在里面。
“我勸勸他?!睆埖烙箤ω撠熆词氐淖T知耕說。
一般人是不允許接近葉道志的。因為是熟人,又是支隊的副參謀長,譚知耕只好破例同意,他讓張道庸快點,說完就離開,被人看見不好。
柴火門打開了。葉道志埋頭坐在角落里,柴草屋沒有窗,狹小陰暗,走進去一股霉味撲鼻而來。“道志?!睆埖烙购傲艘宦暋?/p>
葉道志抬臉一看是張道庸,眼睛里頓時涌出淚,兩道淚痕一直滑到下頦。
“道志,你先別難過,好好做檢討?!睆埖烙拱参克?/p>
“道庸,我冤哪。我要回老部隊,路過武漢,他們就說我要投奔張國燾!我批張國燾你是看見的,他一個被開除出黨的臭狗屎,我投奔他干嗎呀?”
“軍里真是這么說的?”張道庸一下覺出問題的嚴重。因為投奔張國燾肯定要被定為叛徒的,而定為叛徒是要槍斃的。
“千真萬確,我是有口難辯!”葉道志捂住臉抽泣著。
“你別著急,我去跟上邊說?!睆埖烙购么虮Р黄?,“但你記住,是你干的你承認,不是你干的千萬別往自己身上拉,拉上身就脫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