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劉澤北立正站在隊旗下。隊旗后面，一輪太陽勃勃升起。

劉澤北的臉繃得鐵緊，嘩啦啦的紅旗不時掠過他繃緊的臉，每掠一次，就像燒紅的鐵浸在冷水盆里，激起啪啦啪啦的水花。

陳二牛，糟蹋良家婦女，破壞軍民關(guān)系，罪大惡極，不容寬恕。

劉澤北的話說得很慢，嘎嘣嘎嘣的沉。像槍膛里壓子彈，一顆，一顆，又一顆。

呼啦啦，隊伍里一擺溜跪下三十多個隊員，嘴里說著同樣的話：

“我們愿替陳二牛代過認(rèn)死。”

“陣前不斬大將。”

……

事情最初很簡單。村東頭住的這個小媳婦叫亮眼眼，亮眼眼的眼睛也真亮，挺直的鼻梁兩側(cè)的兩汪潭水中，兩顆鮮亮的眸子像兩顆黑夜里的星星，光芒四射，皓白晶瑩。皓白的眸子粘在男人身上，能一粘一個窟窿。人長得不高，身子骨端正，結(jié)過婚了，兩條過膝的大辮子仍然舍不得剪掉。

亮眼眼長得俊，丈夫又木訥，善謹(jǐn)。村子里的那些光棍們就想打她的主意。最數(shù)當(dāng)過幾年土匪又回家拉叫驢的那個二油子，整天在亮眼眼的眼前廝晃，吹著口哨，歪戴著帽子，嘴里哼著酸曲，明目張膽地挑逗亮眼眼。亮眼眼幾次給丈夫講，丈夫總是說，那樣的痞子不能惹，只能忍。

越忍，那個二油子越是膽大。

那天，天剛擦黑，黑得還不很確切，麻楚楚的。亮眼眼由村西頭往家趕，趕得急慌慌的。她有些害怕，不由得眼睛朝后看，看不見什么，她還是看。有幾次將路畔伐了的柳樹樁子看錯了眼，心里就打鼓，咚咚咚。這是怎么了，天才剛暗下來，有什么可怕的？自己給自己壯膽?？蛇€是一眼一眼地往后照。

光顧照了后面，前面一個人搖搖晃晃就到了跟前，鼻子擦鼻子。

二油子喝了幾口酒，正往回走。嘴里還哼著。

亮眼眼，眼睛亮；

舌也軟，唇也香；

看一眼，不能忘；

親一口，香三晌。

……

走著走著，被一個身影斜晃了一下。他感覺不是人，又像。定睛看了看，就看見了亮眼眼。這真是——得來全不費(fèi)功夫。就迎面直撞了過去。

亮眼眼也看清了，見一個人搖搖晃晃地?fù)u過來，就要搖到眼前了……亮眼眼趕緊躲。

一個躲，一個撞。麻楚楚的夜路上，兩個人像捉迷藏似的，躲躲，閃閃。

二油子看四處沒人，膽子就壯了更多，張開雙手就餓狼一樣上來了……滿口噴著酒氣的嘴硬要往亮眼眼的嘴上蹭。

亮眼眼躲，亮眼眼的腳后跟一叮，一叮，向后挪，臉向一邊偏。

二油子向前靠，對準(zhǔn)一個明確的目標(biāo)，一翹，一翹，像一只啄木鳥，端著一張嘴，火急火燎。

二油子已經(jīng)忘乎所以了，二油子的一雙眼不離亮眼眼的眼，那雙眼里噴著酒，也噴著火。亮眼眼努力地躲著那團(tuán)火，亮眼眼明白，今天這團(tuán)火已經(jīng)燃燒到火焰頭上了，光靠像平時那么一瓢半瓢水是澆滅不了了。亮眼眼已經(jīng)準(zhǔn)確地看清來人是誰了。

真是，越怕的事，越往一塊聚。亮眼眼喊開了：

“來人哪——來人哪——”

查過哨往回走的陳二牛聽到叫喊聲，抱拳挺胸，跑步前進(jìn)，正好撞到了這一幕。陳二牛二話沒說，一拳頭就上去了，生猛的拳骨，石頭蛋子一樣，二油子平展展撂到了路旁。

當(dāng)過幾天土匪的二油子被一拳頭砸醒了，他一個鷂子翻身彈起來，手里抓起兩塊磚頭，嘴里嚷著，“叫你壞老子的好事?！眱蓧K磚頭同時砸向陳二牛。

陳二牛沒躲沒閃，雙手接住飛過的磚頭，在膝蓋上一磕兩半。

二油子定眼看見了，二油子嘴張得合不攏去。他知道眼前的漢子不是一般人物，他猜到了游擊隊。“狗拿耗子——多管閑事！”撂下一句，訕訕地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