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是大碗,粗瓷老碗,一匝長的碗沿。陜北男人吃飯愛湊堆,喜歡端上一碗飯湊在一搭里吃,邊吃邊聊莊稼的好壞。所以,碗就要大,一碗就能將一頓飯打發(fā)掉。瓷也要粗,細(xì)瓷碗經(jīng)看不經(jīng)用,不如粗瓷老碗耐劃拉,筷子攪動處有一種澀磕的動感。
或許是喝得多了,或許是喝得快了,或許是長時間不喝酒不勝酒力了。陳二牛匝在地上的腳就輕飄飄地往起翹,翹,蹺蹺板似的。頭開始發(fā)重,重得肩膀扛不住。頭重腳輕,陳二牛就平擺在炕頭上了。
陳二牛醉過去了。陳二牛的鼾聲震得亮眼眼家的窯洞此起彼伏,泥皮都開始裂縫,亮眼眼抬頭看泥皮,看著看著,眼就花了,就感覺窯有些轉(zhuǎn),窯頂像陀螺一樣,骨碌碌打轉(zhuǎn),自己也在跟著轉(zhuǎn),又好像坐在小船上……一個艄公劃著槳,自己就坐在船頭上,亮眼眼心里隨著小船的搖擺也此起彼伏……
陳二牛醒來,覺得枕頭有些異樣。游擊隊人多,給養(yǎng)還一時難以供給,就艱苦奮斗,就搬了磚頭當(dāng)枕頭枕。磚枕頭硬,很硬,石頭樣的??桑袢盏恼眍^不一般,這么這么的柔和。陳二牛一下坐起,陳二??吹搅艘浑p女人的大腿……陳二牛迅速瞥開眼,陳二牛一巴掌拍向自己的腦門。
晚上發(fā)生的事他猶新在目了。
陳二牛即刻跳下炕,光著一雙腳找鞋。左找,右找,腳地里找,角落里找,灶坑里找……鞋,找不著——對面?zhèn)鱽砦男β?。循著笑聲望去,陳二牛還是沒看到鞋,陳二牛看到一束光,一雙火辣辣的眼睛對著他放光。暗夜里的那團光很亮,比亮紅晌午的太陽還亮,白刺刺的,照耀了整個窯洞。陳二牛迷迷糊糊接住了那團光。那團光溫度很高,烤得陳二牛如火如荼。陳二牛先還扭捏,可二十大幾歲還沒結(jié)婚的漢子正像一堆待燃的干柴,見到火星,哪有不燃的道理。光映著火,火助著光。先燃還半推半就,再燃就燃成了沖天大火。熊熊大火染得半邊天都紅了,二人就被托在紅云端,飄飄欲仙,若夢若幻……他們忘記了自己,他們只知道燃燒,他們相互看見,對方的身子對方的臉對方的心臟都燃成了通紅一片。亮眼眼就叫:二牛。
二牛應(yīng):“嗯?!?/p>
亮眼眼再叫:“二牛。”
陳二牛說:“你怎么了?”
亮眼眼說:“沒怎么,就是想叫,你不想嗎?”
“想?!?/p>
“想,你也叫?!?/p>
“不。巴子!”
陳二牛不想叫,陳二牛只想燃燒,只顧燃燒,火熱的溫度將他的胸腔烤得咚咚亂響,耳膜震得天地一片混沌。
陳二牛有些氣喘,陳二?;卮鸬迷絹碓匠粤?。
……
窗外的夜很黑,像一副沉重的身子壓下來,將地面壓得喘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