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玉樹記(2)

筆尖下的西藏 作者:阿來


路上,車里,主人在介紹一些玉樹的基本信息。提到結古鎮(zhèn)在藏語中的意思是“貨物集散地”。在一千多年的時光中,這個古鎮(zhèn)處于從甘青入藏的繁忙驛道上。這條古道有一個如今成為一個流行詞的名字:茶馬古道。也有一條漸漸被忘記的名字:麝香之路。這也是一條文化流淌與交匯之路。所以,這個古鎮(zhèn),曾經(jīng)集散的豈止是物質(zhì)形態(tài)上的商品。經(jīng)過這個鎮(zhèn)子進入的,還有多少求法之人;經(jīng)過這個鎮(zhèn)子走出的,還有多少渴望擴張自己視野與世界的人?

前面有著稀疏白楊樹夾峙著河岸的山谷中,一團塵霧升起來,我知道,結古鎮(zhèn)就要到了。真的,那些塵霧就是從正在重建的結古鎮(zhèn),從整個變成了一個大工地的結古鎮(zhèn)升起來的。

我們就進入了那團塵煙。高原的空氣那么透明,身在塵煙之中而塵煙竟消失不見。工地總是這樣,浮土深印滿車轍。各種機械轟鳴著來來往往。節(jié)節(jié)升高中的,已顯示出大致輪廓的半成的建筑上人影錯動,旗幟飄揚。未來的學校,未來的醫(yī)院,未來的行政區(qū),未來的商廈,未來的住宅,我們穿行其間。沒有地震廢墟,只有漸漸成形的建筑在生長。這里是青海,我想起了成就于青海也終了于青海的詩人昌耀的詩句:

鋼管??吹揭粋€男子攀援而上

將一根鋼管銜接在榫頭??匆娨粋€女子

沿著鋼管攀援而上,將一根鋼管銜接到另一根榫頭。

他們堅定地將大地的觸角一節(jié)一節(jié)引向高空。

高處是晴嵐。是白熾的云朵。是飄搖的天。

那是詩人寫于上個世紀那令人鼓舞的八十年代的詩?,F(xiàn)在,卻似乎正好描摹著眼前的情景。就是這樣,被強烈地震夷為平地的古鎮(zhèn)正在生長,飄搖的天讓人微微暈眩。

那個挖掘機手,輕輕一按手里的操縱桿,巨大的挖斗就深掘地面。那個開混凝土罐車的司機,不耐路上車流的擁堵,按響了聲量巨大的喇叭。喇叭聲把路口那個疏導擁堵車流的年輕交警的呼喊聲淹沒了。

這樣的情形令我感動。

工地的間隙里是板房中的小店,飯館。四川漢族人的飯館;青海藏族人的飯館;撒拉人的清真飯館、肉店、蔬菜店、電器店、旅館。生活還在繼續(xù),熱氣騰騰。不像我去過的別的災區(qū),浩劫之后有一種哭訴的情調(diào)。馳名整個藏區(qū)的嘉那石經(jīng)城在地震中傾圮了,但虔城的信眾們并不以為那些刻在石頭上的六字真言,那些祈禱文,那些整部整部經(jīng)卷的功德與法力會因此而稍有減損,人們依然手持念珠繞著石經(jīng)城轉(zhuǎn)圈、祈禱,為自己,為他人,也為整個世界。

我也因這樣的情形而感動。

當然也聽到好多生命毀傷,家破人亡的故事。但人們只是平靜地述說,就像在述說遙遠的故事,就像這些故事不是親歷,而只是聽聞,是轉(zhuǎn)述?;蠲撁摼褪橇餍性谇嗖馗咴夏切┛趥鞴适碌娘L格。講這些故事的,有失去了不止一位親人的人,有失去了自己剛建成不久的頗具規(guī)模酒店的人,有震中受重傷,身上的一些關節(jié)被替換成合金構件,回到工作崗位就服務于眾人的人。還有,一位一定要在震后的玉樹辦起一份文學雜志的朋友。我沒有看見有人流下過半滴眼淚。反而,我看到很多的平靜與微笑。我喜歡這種平靜中的達觀。

高原上難得的溫暖季節(jié)依然如期而至,草地碧綠,百花盛開。我四處走動,看到人們依然按照習慣,在靠近漫漶流水的草地上搭起帳篷,外出野餐。當我在附近的小山上把鏡頭對準一叢叢點地梅細密的小花時,從河谷中的野餐地,有悠遠的歌聲傳來。歌聲中谷地中升上來,達到與我平齊的高度,稍作盤桓,又繼續(xù)上升,上升,升到了比后身側(cè)的巖石峰頂更高的天上。我趴在馨香的草叢中,用鏡頭對準細碎的花朵,取景框中,焦距始終模糊不清。扶搖而上的歌,調(diào)子與詞句我都非常熟悉,但那一刻,我卻因為心頭涌起的熱流而淚光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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