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平家三兄弟,他老二。良平?jīng)]有父親,母親是一個干瘦不堪的病女人,這樣一個女人,又挨個兒地生了三個兒子,人就干藤似的。這一家上無片瓦,下無寸土,所謂家的樣子是一根枯藤扯拉著三個嫩瓜。記得良平的娘叫“小說”,應(yīng)該是小雪。雪、說,方言的音一樣,所以良平面前不能說“小說”,否則他要發(fā)怒。
40年前,父母的名字被別人叫喚,那時的孩子以為這是一種辱,父母再上一輩的名諱更加叫不得,如果叫人太太公的名字,半個村子的人都會與你過不去。一般罵人的慣用方法是:某某某(他父親的名字),某某某的阿爹。把對方罵成是他爸爸的爹,被罵的就十分羞憤。
小孩兒作孽,大人牽來打一頓,打的時候也把兒子叫作阿爹。良平的母親打良平,自己哭著邊打邊罵:棺材,你這口棺材、阿爹,阿爹儂又犯賤了?。课医袢找欢ㄒ蛩滥?!良平就手捧著頭,雞一樣蹲在地上,任他母親用柴爿劈頭蓋臉地揍,不躲,只狗一般低聲號。
良平犯賤,只是為了吃。他一定是偷吃了家里不該吃的東西,他家應(yīng)該是沒有什么好東西可以被偷吃而遭這樣惡打的,但良平從來不說。被打的時候,哭也不是哭樣,良平的愁、怨、哭、笑在臉上的表情都一樣,都是“蹇”,臉上皮肉一聚,擰成一個結(jié)。喜的時候嘴里呼呼地響,哧的一聲?,F(xiàn)在想來很怪異,但那時覺得很正常,因為這樣才是良平模樣。
良平是矮子,又寬寬的,像蛤蟆。他常遭人欺侮,但他從來不怕欺侮,辱罵無關(guān)痛癢,打也是被打慣了的。他本就生來是被辱著的,辱不會給他以委屈。反倒是辱他的人,良平會扣住對方的情緒,沒耐心的他就弄得你煩死,性子暴的他就撩撥你興起暴怒,反倒被良平捉弄消遣,得不到便宜。
從前的冬天奇寒,多雪。小孩兒天生喜雪,窮鄉(xiāng)僻壤的孩子也一樣。小孩子成群結(jié)隊地打雪仗,雪球扔來扔去,扔到后來就成了平時要好和不要好的兩隊,變成真的打。與良平為伍的自然人少,這一場仗就變成了被雪團(tuán)群毆。良平說:為頭的大塊頭是個“哭作貓”(小孩兒愛哭鄉(xiāng)言叫哭作貓),他爹媽把他當(dāng)寶貝,特別嬌氣,一罵他就只會哭,罵他“哭作貓”,他就只會蹲著哭了。
于是一群小孩兒群起而辱“哭作貓”,這次的罵,良平罵一句,眾人齊聲跟一句,一直罵到:你爺爺和你媽生的你!果然“哭作貓”哇的一聲開哭,蹲在地上傷心得不得了。小孩兒們仿佛一下子都怕沾了這樣來歷的“哭作貓”的難為情,呼喊一下四散。那一年良平才七歲。
良平似乎從來不哭,不哭的小孩兒很少見。他一般總是一個人,喜歡一個人往山上鉆。到了吃中飯時節(jié),別人都往家走,良平待別人走光,他就躲著人上山。后來才知道,良平家中午沒中飯吃,山上的野食是他的中飯。山上的野果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他都曉得。他還會吃草,牛羊一樣,這種草就像撲克牌里的那種草花,是苜蓿。苜蓿炒熟可當(dāng)菜,生吃的滋味是澀的,吃了胃會嘰里咕嚕地叫。
看到良平的哭只有一次。有一天,卵石路上爬了堆黑螞蟻,是有人掉了一塊餅干在地上,把螞蟻引來了一群。餅干方方的,那時也是稀罕物,良平不認(rèn)識,一群孩子就都取笑他。他默然踢著石子躲開。后來良平一個人就在那條路上走來走去,來回了許久。到晌午,無意間發(fā)現(xiàn)良平躲在一個墻角里,用衣袖在擦什么東西,然后輕輕用嘴咬。原來他背著人把地上那爬滿螞蟻的餅干揀了來,偷偷在吃。吃著吃著,良平就流淚。
山蘆葦開花,也是“兼葭蒼蒼”的樣子,蘆花用剪刀剪去,可以扎掃帚。有人冒著秋暑剪蘆花,扎成一把把小蘆帚,送城里的親友作禮物。良平喜歡在成片密匝匝的山蘆葦叢中鉆。用身子鉆出一條條地道一樣的路徑,又在一個蘆葦更密處,把蘆葦折斷,做出一個很大的窩。
他說這是他的“家”。他脫掉衣服,人像老鼠鉆洞一樣爬,彎彎曲曲,爬著爬著,突然開朗,枯草叢里一個很大的“巢”,巢里空空的,非常干凈,又隱秘得所有人都不知道。良平許多時候就躲在這里睡覺,有時晚上也不回去。晚上不回去你娘不會找么?良平說:不會找,我娘說這樣子做人,找回來干什么。良平露齒笑,身上隱隱都是枯蘆葉子割的傷。問他為什么要脫衣。良平說:身上的皮劃破了會長出來,衣服破了是沒錢買的。
這樣的話聽了都心驚。良平應(yīng)該就此可以哭一哭。良平說,哭有什么用?我們家兄弟都不哭,只有媽會哭。可是你哭過一次。良平臉紅了。良久說:那是餅干太好吃了,我從來沒吃過這樣的滋味,好吃得我忍不住流眼淚,只是流眼淚,不是哭。
蘆草窩里,蘆草的梢頭沒有將露出的天全掩上,陽光能進(jìn)來,雨也能進(jìn)來,夜晚的星星在這樣的草窩里看,安靜得沒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