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云洲燒退大好,云老爺子便打道出谷。
走時,云洲揣著繡花鞋,與我道:“阿離,明年的這個時候我就來娶你。”
我覺得面上發(fā)燙,扭過眼望見云老爺子和外祖正雙雙望著我們默默含笑。
我面上更覺燙熱,低頭揪著衣角,訥訥道:“你、還會回來嗎?”
他低聲一笑,道“阿離,你放心,就算隔刀山隔火海,我也回來的?!?/p>
臨上馬車,他握住我的手,道:“記住我的話?!?/p>
馬車在谷底的那條草青青亮的小道上緩緩動起來時,晨鳥正忙,從薄薄晨曦里啾啾叫著鉆出來,又嘩啦啦飛走,我騎在墻上,看著馬車在谷底慢慢走遠,心里面忽然間就覺得傷感起來。
我像九歲那年第一次送他離開時那樣,騎在墻上,一直到至暮色落下。
外祖睡了一個午覺又睡了一個黃昏覺,覺醒踱步來將我從墻上撈下,沉沉一嘆:“真是個傻丫頭?!?/p>
我揪著他的袖子,道:“外祖,明年的這個時候,什么時候來?”
外祖沉思了下,認真答道:“應(yīng)該是得等到明年的這個時候罷?!?/p>
“那豈不是很長?”
“不長不長,啃幾碗豬腿,瞇幾眼覺就過去了?!?/p>
我哦了一聲,垂下眼,按了按胸口,吶吶道:“我覺得心里面空空的,難受的很,大抵是要病了,病者不宜大魚大肉,今晚恐是不能吃豬腿了?!?/p>
“非也非也,阿離尚且不知,這豬腿其實也能治病。”
我訝然:“什么???”
外祖笑瞇瞇道:“還記得大詩人王陌劫的《豬腿》詩么,豬腿下南鍋,春來買幾只,愿君多吃些,此物治相思?!?/p>
我篤定外祖是一顆神醫(yī)心蕩漾了。
春去春又來,眨眼,便是又一春。
第二年山茶花開的時候,依舊是紅紅火火醉人眼,滿谷山茶香,楊柳青翠翠兒。
第一朵山茶打苞兒時,我便歡歡喜喜爬到墻上,望向谷底那條小路。
第一天,我伸著脖子,一直等到黃昏。
但,卻沒等到云洲。
我從墻上下來,踩到地上,一步三回頭怏怏回去。
第二天,仍然沒等到。
我安慰自己,沒關(guān)系,時間還早,昨天沒來,今天沒來,也許明天就來了。
第三天,仍然沒等到。
第四天,第五天……一直到第三十天,我依舊還騎在墻上,直著脖子遙望。
直到某日,谷里忽然來了一個道袍老頭,住了兩日后,第三日離開時與我道:“莫要等了,時候未到,是等不來的?!?/p>
彼時我正騎在墻上,聞言愣了好久,待反應(yīng)過來,跳下墻想追上他問一問清楚時,卻已瞧不見人。我傻乎乎站在谷底的風(fēng)口,覺得眼睛里頭像是裹了沙子,硌的眼窩又澀又疼。
夜里,我問外祖,我說:“外祖,你說云洲會回來嗎?”
外祖道:“會的,會的?!?/p>
我遲疑道:“真的嗎?”
外祖肅然道:“作為江湖上人人敬仰的神醫(yī),說謊話是可恥的?!?/p>
我垂下眼:“可是,我等了這么久了?!?/p>
外祖呵呵一笑道:“莫急莫急,還有外祖呢,外祖陪著你慢慢的等。”
慢慢的等。
我一直以為這個“慢慢”會是一天接一天,細水長流,過完一天還有下一天,望也望不到頭。我從來沒想過,我的外祖他其實已經(jīng)老了,他也是個凡人,也會生老病死。
我那時候并不知道,外祖他其實已經(jīng)沒有多少日子可以陪著我慢慢的等下去了。
那個早晨,我打開門,看見他端端正正坐在門口花架下,微微闔著眼,面容安詳又寧靜。
我叫他,外祖,又叫他,外祖外祖,卻怎么也等不到他回答。
就這樣,來的如此的突然,毫無征兆。
我跌跌撞撞跑過去,將他扶起,緊緊抱在懷里,眼淚洶涌而出。
第三日,爹爹從京城趕來藥師谷。給外祖下葬后,停了幾日,便催我回去。
我望著開的依舊耀眼的山茶花,道:“能再等等嗎?”
我等的那個人,他還沒來。
我想,再等等,也許就會來了。
但是,卻沒有。一直到最后,山茶謝去,他依然沒有回來。
他曾說:“阿離,我要娶你?!?/p>
他曾說:“阿離,你放心,就算是隔刀山隔火海,我也會回來?!?/p>
但是,卻沒有。
上一春過了,又一春也過了。
離開時,已是春尾,山茶已盡謝,谷中春色已去,而我始終都記得,那一春,是和上一春一樣的景致,一樣的燕歸呢喃,池中寒鴉成雙,風(fēng)細水清山茶紅。
只是,少了一抹青衫,一個眉目耀眼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