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來時那樣洶涌而突然,午后兩三點鐘,那些攤販悄然離去。吳鎮(zhèn)空蕩蕩的,透著忙碌之后的安靜、慵懶和被掏空了的疲乏。
醫(yī)生坐在柜臺的電腦前,邊網(wǎng)聊,連看電視連續(xù)劇。診所后面茶室的牌場生意正好,斗地主的漸到酣處,輸贏已見分曉,這會兒誰都不能先離開,贏的離開不厚道,輸?shù)碾x開不甘心。
鏟了一上午煤的德泉從煤場出來,提著他六十年來幾乎從不離身的化肥袋子,沿著街邊的陰影,頭半低著,一步一步地溜過去。他沒有在他的醫(yī)生堂弟的診所門口要酒喝,也沒有到食堂門口要饃要湯,更沒有到胖美人煥莉的洗化店門口看煥莉。他知道這時刻大家都昏然欲睡,沒心情打發(fā)他。這個小時候腦子被淹壞了的可憐人,矮小干瘦,臉如化石,透著因歲月漫長艱辛而鑄造出的堅硬,只有一雙眼睛靈活地滴溜亂轉(zhuǎn),在地上尋找著一切可以撿拾的東西。他在吳鎮(zhèn)轉(zhuǎn)悠了幾十年,乞討、干活,睡草垛、墻根、廣場、河邊,居無定所,卻也一直結(jié)結(jié)實實地活著。
街市空了,人聲息了,天暗下了。亮白刺目的街道柔和起來,兩邊的垃圾在昏暗之中變?yōu)橐粓F團模糊的突起。涼爽的風(fēng)從湍水河寬闊的河坡里吹上來,吹走白天的沉滯、悶熱,炊煙升起,人們收回朝著街道的空茫而澀重的眼睛,回到家庭內(nèi)景,開始收拾打掃,準(zhǔn)備晚飯。
六點多鐘,德泉已經(jīng)從河里轉(zhuǎn)了回來,手里的袋子裝滿各類垃圾。他坐在他的領(lǐng)地里面,開始細(xì)致地為這些垃圾分類。再過一會兒,他白發(fā)蒼蒼的母親就來送飯了。胖美人煥莉洗了臉,開始在柜臺后畫眉涂粉。她游蕩了一天的風(fēng)流倜儻的丈夫就要回來。醫(yī)生"吊著個屁股"(他的姐妹們對他走路姿態(tài)的形容),哼著個小調(diào),在灶前忙碌。每到這個時候,他是愉悅的、幸福的,也是愧疚的、自卑的。他希望有一天,能拿出大把的錢給老婆??墒?,他偷偷做的那些生意一一失敗,它們都太過富于詩意,散漫、隨性,他正經(jīng)歷著人所共知的失敗、痛苦和財政困難。而他老婆,永遠(yuǎn)是最后一個知道他又一次欠了巨款的人。
幾個衣著嶄新的孩子推著輪椅,從吳鎮(zhèn)的老街道呼嘯而來。他們在老人臉上涂上厚厚的化妝品。老人臉蛋紅艷艷的,眼睛周邊厚厚白白的粉,頭上綁一把骯臟的青菜,再配上天真的笑,儼然一個滑稽而凄慘的小丑。他們推著輪椅,一次次用力送出去,輪椅向前急速滑行,老人的身體向后仰著,好像要摔倒的樣子,但每次都安然無恙。
有路過的大人認(rèn)識其中的一個孩子,好奇地問,那是誰啊?小孩回答,不知道啊,我們在那兒看見的。他向身后的街道隨手指了一下,好像老人是從幽暗的虛空中誕生。
有孩子拿著一大塊饅頭,塞到老人半張的嘴里。饅頭卡在嘴巴里,老人不會吞咽,也不會吐出。孩子又使勁往里塞,老人的嘴巴鼓成一個圓球,憋在那里,眼睛幾乎要突出來,眼淚也憋了出來。孩子們害怕了,用手捏老人的臉,拍打她的面頰,伸進(jìn)嘴巴去掏,又使勁捶她的后背。一個大的孩子用雙手卡住老人的脖子,一遍遍往上提,希望把饅頭逼出來,另外幾個孩子拽著老人的胳膊、腿,往不同方向拉伸。老人頭一會兒左右來回旋轉(zhuǎn),一會兒又被揪得像一個低頭示眾的罪犯,臉也被撕扯得七零八落。
一直結(jié)實地捆扎著老人的繩子突然滑落,老人的身體一下子放松,全身軟了下去,頭猛然頓到膝蓋上,卡在嗓子里的饅頭被吐了出來。站在前面的孩子被嚇了一跳,本能地接住老人的身體,后面的孩子拼命把老人往輪椅上拉扯。其他孩子又去找來一些繩子重新捆綁老人。半點鐘過去,老人的胸前、腰部、腿上,又被捆上了五顏六色的繩子,一道道的,像一只包好的、待煮的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