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透過窗戶照進來,把那兩個扭結(jié)在一起的人照成一幅恐怖的剪影。屠夫吳大叫著,跑過去,試圖掰開那緊抱著兒子的胳膊,那兩條胳膊像石頭一樣堅固有力,怎么掰也掰不開。他又拿他鐵一般的巴掌和拳頭去砸這個怪物,怪物毫無反應。周邊的人們聞訊而來。黑夜中,只聽得一陣噼噼啪啪的聲音。人們越打、越拉,德泉的胳膊越往緊處收縮,仿佛那孩子只是一團棉花,可以無限縮小。有人拿著鞋底,直打到德泉的額頭和眼睛上,血順著額頭流了出來。德泉索性把頭低下來,下巴抵住孩子的頭,只裸露出后背,嘴里更高聲音叫著,"我來救你了。"
可憐的初中生吳小江在這有力的"拯救"中,雙眼泛白,呼吸緊促,他快要窒息了。一片慌亂中,有人拿來手電筒,照到了德泉。"這不是老德泉嗎?"醫(yī)生毅志大叫著,扒開人群,來到這兩個人面前,用手使勁拍打德泉的后背,"老德泉,干啥事呢,你看孩子都快上不來氣了。"
德泉像是從某種情景中掙脫出來,抬起頭,看看四周。人們這才看到他的眼睛,那眼睛里有兩簇火焰熊熊燃燒著,但這火焰與塵世的不公、得失與計較無關,它也沒有照到眼前里的這群人,而是照向很遠很遠的地方。人們似乎被這來自遙遠地方的大火和大火里的瘋狂震懾了,舉起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在無意識中,德泉松開胳膊,丟下孩子,撿起被踩得快成碎片的《圣經(jīng)》,夢游般地向門外走去。等他下到二樓,大家才醒悟過來,在屠夫吳的帶領下,吶喊著追了過去。街道上又是一陣噼啪聲。
德泉臥在街上,一動不動。旁邊就是吳鎮(zhèn)最大的垃圾堆,它們本來應該在房后那斜面很大的河坡上。不知道哪一天,有個人少走兩步,直接把垃圾倒在路面上,后面的人就都少走幾步,垃圾就這樣一天天蔓延到街道上。夏天,無數(shù)蒼蠅蚊蟲在那里歡樂舞蹈,野狗興致勃勃地刨來找去。
初中生吳小江仍有些昏迷。屠夫吳抱著兒子,像女人一樣抽泣著。醫(yī)生發(fā)現(xiàn)吳小江的腰部被勒出幾道紫痕,但肋骨并沒有斷,他拿聽診器聽了心臟、肺部,并無大礙。這孩子可能是被嚇暈過去了。屠夫吳用可怕的溫柔腔調(diào)輕喚著兒子的名字。初中生吳小江長吸了一口氣,睜開眼睛,不解地看著像嬰兒一般溫柔純潔的父親。屠夫吳長號著,臉貼到兒子臉上,用粗糙的胡子使勁揉搓著兒子。
德泉仍然臥在垃圾堆上。醫(yī)生攙起他,把他拖到自己家里,一邊幫他清洗傷口,一邊罵著他,"老德泉,你還在救誰?。磕闶钦l啊,耶穌?耶穌救了自己了?老天爺救你了?要不是老同學,真是不想理你。成天弄傷,總有一天,你會被打死。你看看你上次腿上的傷,還在化膿。"
渾身散發(fā)著臭味的德泉閉著眼睛,一語不發(fā)。
只有醫(yī)生知道德泉的一些秘密。醫(yī)生家就在吳鎮(zhèn)最大的旅館旁邊,他碰到過目光灼灼的德泉肅立在夜晚的大路上,像鷹一樣盯著進出的旅人,那神情,似乎這些人都是他天然的敵人。醫(yī)生一開始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后來才慢慢明白,老德泉在監(jiān)視并跟蹤這些陌生人。每過一段時間,德泉就會出現(xiàn)在醫(yī)生的門口,不是腿被弄傷,就是臉被揍腫,或是頭被砸了個窟窿。
偶爾的夜晚,尚未入睡的醫(yī)生聽到街上的嘈雜聲或嘲弄的笑聲,會情不自禁地發(fā)出嘆息,"老德泉又倒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