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與他窗齊的檳榔剛過花期，被日光炙燒出一種溫香，與新被剪過的種種植物混合成似有形體的一面網(wǎng)路，透過那層氣味，他望見樹上猴子似的父親，一手緣樹，一手拿鋸子……革命巨斧既能伐木，又何必剪枝。至今他都記得這句話曾經(jīng)給他如何劇烈的戰(zhàn)栗與興奮。

這一天，他和君君選了一條通衢大道，原因無他，路口新開了一家超市，每天都會推出種種特價的新奇事物，君君不進去略事盤桓是決計不肯順利上學的。

攔路大盜似的那家商店之于他，他堅決除付賬時不愿進去，但因為君君，什么時候他淡去了怨憎，只?？陬^禪地念叨：“這些資本主義！”要到好幾天后才認出映在光鮮玻璃門上白雜鬢發(fā)、寬襯衫寬褲腿稻草人一樣的是自己。其實，他很愿意穿得整齊些、好些，起碼像路上的其他普通人，總不致引人、當然尤其是特務(wù)們的注目?？墒蔷谷挥幸环N困難，他原來打算撿拾的那些兒子的衣服，小襯衫領(lǐng)、打了皺褶的寬腿褲，是記憶里父親輩的歐幾桑穿的，他以為自己至多三十幾歲，一度老以為君君是他兒子，因此必須常常提醒自己，費盡力氣調(diào)整感情，雖然不明白祖孫和父子的感情到底必須有何差異，也不明白昔年對年輕妻子的愛欲與目前這共居一室的退休小學教師的老婦有何關(guān)系。

他曾在剛回來不久的一天，徘徊在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一整個下午，跨不出橫越馬路的腳步，與其說是畏懼川流不息的人車（其實他年輕時這個城市的交通曾更亂若電影中的印度非洲市集），不如說，他根本還找不出一種秩序、頻率——屬于這個城市的人互相約束、愿意遵從的底線——得以讓他插足。

通衢大道連行數(shù)日，不知是不是路上人多車多之故，竟無法分辨出特務(wù)的蹤影，這使他有種無措之感，改朝換代，卻一點改不了監(jiān)控他的命令。一次在他與跟他一樣念過大學的大妹妹惠理通電話時，由于又有雜音不斷干擾，他告訴惠理注意小心說話，因為他們正被監(jiān)聽。

惠理什么樣一種無情的口氣：“拜托喲，要監(jiān)聽也輪不到你，全臺灣起碼有一百萬人排在你前面，什么時代了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