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秋杏竟被自己的思緒折磨得不能安眠。若非剛才出去的時候見到了值夜的小太監(jiān)，聽他說起見永和宮里的小宮女雪晴拿了上等的桃仁來分給他們吃，自己也猜不到這其中的隱秘。

永和宮。

送走了福凝，寧德略顯疲態(tài)地倚在殿外的橫欄上，默默不語。

琉璃隔著遠遠地瞧見了，心中有些驚訝，自己的主子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只是這番何苦為了那個丫頭片子只是在皇上跟前下了一盤棋就如此郁郁寡歡。

她忍不住開口勸慰，“主子，今日福凝小主確實是有些過分了，這樣不識好歹，但是主子您……”

寧德抬起一雙霧蒙蒙的眼睛，有些吃驚又好笑地看著她道：“你莫不是疑心我在這上頭吃她的干醋吧？”她忍不住抿嘴輕笑，“在你眼中，你的主子就是一個如此不堪的人嗎？我要是嫉妒，那天天還不得嫉妒得瘋了去！”

琉璃一時愣在那里，“那主子……您剛才？”

寧德扶著琉璃的手，慢慢地起身，“不相干的，不過是一時悲春傷秋。也不知怎么的，懷著孩子，總是忍不住胡思亂想?！彼D了頓，似在替福凝感到惋惜，“那孩子哪里有這么多的花花腸子，今天的事只是湊巧了，連我都不知道皇上今日會過來，她又能從哪里得到消息。要說也只能說是她和皇上投緣，這樣也能碰上。我倒是替她擔心，這個機緣未必是她有福能享得了的，宮里那么多的閑言碎語，我怕日后傳起來，她一個人未必能受得了。”

琉璃舒了一口氣，暗笑自己剛才也太小心眼了，總是以己度人，何時才能學(xué)得和德主子一般大方得體，觀察入微。

她怔怔地出神，寧德往里面走了幾步，回身問道：“剛才福凝小主送來的東西，你放到哪里了？”

琉璃立刻跟上去笑道：“是幾包桃仁，已經(jīng)打開放在碟子里了，就擱在炕頭上，主子要是閑了，可以拿來當克食吃。奴婢檢查過沒什么問題，查了一下還是山西巡撫進貢的，大概是佟妃娘娘賞給她們的，如今福凝小主拿了到娘娘這里來做人情?！绷鹆跣醯貒Z叨，只是說到最后一句的時候突然記起自己的主子頂不喜歡宮人在背后說三道四，于是忙不迭地又加上一句，“不過東西倒是好東西，娘娘大可以嘗嘗?！?/p>

說完，琉璃偷偷地看著寧德，卻發(fā)現(xiàn)她一直面帶微笑的臉不知何時已經(jīng)沉了下來，心中惴惴不安，主子到底還是怪自己嘴碎了嗎？

卻見寧德想了想，方才淡然道：“既然已經(jīng)打開了，就不好再收起來了，你打賞給下面人吃吧。以后凡是山楂、桃仁、板栗之類的東西，你留心點兒，都不要再往我屋子里送了?！?/p>

琉璃不解地問道：“主子，這是為何？”

寧德抬起頭，淡漠地看了看天邊的紅霞，垂手立在熏風(fēng)中，似乎并不是在向琉璃解釋，而是自言自語，“那些都是活血之物，雖然無害還是避忌一下的好?！?/p>

琉璃恍然大驚，“那福凝小主知道不？”

寧德如常的平靜，“我相信她是不懂的，她只是個心思單純的孩子?！彼凉瓭匦α诵?，“我也不知道該說她是運氣好還是差了，這些無心的舉動若是落入別人的眼里就怕是有心為之了?！?/p>

琉璃撇了撇嘴巴，似乎滿心的不屑，“那也太巧了些吧，好的壞的都讓她趕上了?！?/p>

寧德有些無奈地笑道：“‘運氣’二字本來就是這么玄妙的東西，世事無常，哪里是我們可以預(yù)料得了的？”

琉璃一時凝滯，總覺得德主子這話說得甚有禪意，待反應(yīng)過來還想繼續(xù)說，抬起頭來寧德已經(jīng)走遠了。

天邊流云飄忽不定，恰如人生難料。

寧德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適才倒是真的不為福凝一事心傷。自己也說不清，自從那一日在慈寧宮里見到了大福晉，聞之鄭克塽已經(jīng)降了大清，皇上詔鄭克塽、劉國軒封爵，實為質(zhì)子，把一干臺灣鄭氏子弟都扣在了京城里。那么……那人如今也在京城里嗎？

她的心一時泛起些漣漪。曾經(jīng)以為離開五臺山，就把在那里發(fā)生過的一切都拋在身后了，用高高的、不可逾越的城墻把那個夢一般，無可循跡的日子留在了五臺山渺無人煙的森林里，再也不會泛起波浪。誰曾想，那么快，臺灣的東寧王國就倒了。只是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而今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

這一切是命嗎？

寧德心中戚戚，她只是一個后宮里帝妃，他和她若不是機緣巧合根本就是兩個互不相干的陌生人。而如今，鄭明雖然和她只有一墻之隔，但無異于天壤之遠。這個名字，早該在離開五臺山的時候一同就丟在那里了，從此蕭郎是路人，更何況還只是萍水相逢，素不相識的“亂臣賊子”。

但這到底是真真切切發(fā)生過的，并且印象還是那么深刻，怎么能輕易就忘得了。只是，寧德心里明白，那情愫并非愛意，只是一天之內(nèi)的生死與共讓她一時驚訝，不能自持。要說愛，怕是愛的只是這宮墻之外的聲色，風(fēng)光旖旎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