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夏季
那時候她和他還并不認識。但是他們可能真的見到過。那是種曾經(jīng)的可能。因為那時候男人已經(jīng)來到了這個城市。很可能他們曾經(jīng)以陌生人的身份,在那座通往城市東部的大橋上并肩前行,或者擦肩而過。他們應當是有這種可能的,因為那時候男人工作的地方和女人工作的地方確實在一個方向。那就是這個城市的東部。不期而遇的。從那么遙遠的地方匯攏而來,來到東部,也決非易事。這是天意。讓他們慢慢走近??上麄儺敃r并不認識,所以他們就是真的見過也只能是失之交臂。
那座通往城市東部的大橋后來成為了他們共同的也是最美好的記憶。那是一個夏日的早晨,他們一道迎著東方的太陽向東走。河水在那個蒙昧的時代很清澈。泛著太陽亮麗的光斑。女人那時候還只是一個二十歲的亭亭玉立的小姑娘,但是她幾年前就已經(jīng)成為了紡紗廠一名擋車工。顯然那并不是她喜歡的工作,是不得已而為之,她沒有別的選擇。在那個時代她已經(jīng)不可能有任何夢想。她每天在機器旁走來走去,看一個個紗錠飛速旋轉(zhuǎn),千篇一律的勞作。那時候她也還不會唱那首悠揚而又有點憂傷的《紡織姑娘》。大機器使紡織姑娘沒有了俄羅斯歌曲的情調(diào)。那是后來她在讀大學時才學會的一首她非常喜歡的歌。她真的非常喜歡,那種憂傷和詩意。在那遙遠的地方,燈火在閃著光,年輕的紡織姑娘,坐在窗口旁……然后是更加高昂的回旋,年輕的紡織姑娘,坐在窗口旁……俄羅斯的紡織姑娘干嗎要坐在窗口旁?她在遙遠的地方到底在等待著什么?
是的那時候女人沒有夢想。她只想做好她的擋車工。她還想有一天能逃離車間那震耳欲聾的轟鳴聲。別的就沒有什么了,除了記日記。記日記是她的全部歡樂和幸福。她在記日記的時候得到生命最徹底的解脫。她知道這就是她的命運。她也知道命運是不可以抗爭的,盡管命運對她不公平。她根本就不可能知道她的這種不快樂的生活會延續(xù)多久。而在茫茫的不快樂中,也有讓她心情舒暢的時刻,那就是每天上下班騎著自行車在那條滔滔滾滾的大河上穿過的時候。她覺得她正在穿過的是一座非常寬闊甚至稱得上壯麗的大橋。其實那座橋并不大,也難說壯麗,只是在那個年代中她太渺小也太微不足道了,所以她根本無法感受到什么是真正的宏偉和壯麗。她覺得美好還因為無論上班還是回家,太陽都總是在她的前方。她總是迎著太陽騎上這座大橋,盡管上橋的時候很費力,但陽光令她鼓舞。她期待著能在橋頂看到河水。那也是一條很寬闊的大河,就那樣浩浩蕩蕩地穿過他們所居住的那個城市。那時候男人也迷戀那條大河,他為他的家就在大河旁而非常驕傲。后來他們一致認為城市中有一條像樣的河流穿過很重要。世界上很多的城市都是這樣,被河流養(yǎng)育著。于是城市中的河流就變成了這個城市的象征,譬如,涅瓦河、多瑙河、萊茵河、塞納河,還有世界上很多很多穿城而過的大河。是河流養(yǎng)育了城市,也是河流帶給她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