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揚起他那好看的貓臉望著我，問：“姐姐，我挺好的，你沒事吧？”

我們朝外面走時，下起了小雨。也許是一段時間沒有下雨了吧，雨滴打在地面上，泛起半米多高的霧氣，人走在里面像是飄在半空，心里涌出一種做夢般的不真實感。我扶著弟弟到醫(yī)院門前的菜市場買了一些肉、菜，又買了一些水果。我突然特別迫切想看到托尼吃食物時那種甜蜜的表情，因為看著他吃飯是我最大的享受。

人總是這樣，在預感到將要失去的時候，卻越發(fā)感到擁有時的可貴。

所以，這是一個美好的日子。

我不去想托尼到底得了什么病。這一整天，我沒有去上班，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凈凈，讓弟弟躺在整潔的沙發(fā)上休息。我認真細致地把肉剁得細細的，和進蔥末，放進姜粉、鹽、味精、醬油，拌得香噴噴的。然后搬了一個小板凳，坐在托尼對面的茶幾旁，細心地包著每一個餃子。

弟弟躺在那里看著我說：“能不能給我說些我小時候的事情，聽起來很有趣的?！?/p>

我說：“你小時候的事情太多了，說哪一件？”

弟弟說：“就說我站在自行車后面的那件事吧?！?/p>

聽弟弟這么一說，我止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弟弟生下來時有九斤重，長到六個月大時已經(jīng)二十二斤，重的我都抱不動。白天放在嬸嬸家，放了學我去接的時候很不方便。鄰居家奶奶便把她以前的舊自行車送給我接弟弟用。那個自行車后面有一個坐小孩的竹椅子，小孩坐在上面很安全。一天放學后，我接著弟弟，把他放在椅子上，用一個紅布帶把他綁好。嬸嬸家離我家有一條街的距離，那是下班時間，路邊很多行人往家走，很熱鬧。我悠閑地哼著兒歌，騎著車，突然看到路邊一些剛練完劍的爺爺奶奶表情緊張地指著我后面，嘴巴張得圓圓的。我趕緊扭頭看后面，看到弟弟抓著綁著他的布帶，直著身子，站在后面的竹椅子上了，好像電視上在自行車上表演雜技的演員，我驚得一身冷汗。等我從自行車上跳下來，抓住弟弟，路邊的爺爺奶奶們才舒了一口氣。我說到這里時，弟弟開心地笑了。

我把餃子煮好端到茶幾上，和弟弟頭對頭吃著。我看著弟弟吃餃子的模樣，心里甜蜜蜜的。晚上，收拾完一切，我燒了一鍋熱水，倒在洗澡盆里，叫弟弟洗澡。弟弟坐在澡盆里時，我才發(fā)現(xiàn)弟弟已經(jīng)長大了，澡盆小的快裝不下他了。我想起他小時候，給他洗澡時，他總是在澡盆撲騰著，說自己是在游泳呢。經(jīng)常是還沒洗完澡，水就被他撲騰光了。他洗澡時，水把頭發(fā)浸濕后貼在腦袋上，像帶著一頂棉帽子。你想想，光著身子的胖娃娃還戴著一頂棉帽子，那樣子要多可愛就有多可愛。

我幸福地給弟弟洗澡。天知道我多么愛他，我喜歡他干凈的貓臉，溫和，好脾氣的樣子。就像現(xiàn)在，他像我的孩子，隨意讓我擺弄著，努力配合著我給他洗澡。他感覺我要給他搓胳膊時，會立即舉起自己的胳膊，放在離我最近的地方。洗完胳膊，他會迅速抬起他的腿。我在給他洗頭的時候，他才會抽空撲騰幾下水。

睡覺前，白天去看病的事誰也沒提。

躺下后，我故作平淡地告訴弟弟，“明天我們?nèi)メt(yī)院，你需要住院檢查一下。”沒想到的是，弟弟告訴我說：“我知道這些，我會很快離開你。”聽到這里，我驚得爬起來，大聲說：“你說什么？”

他說：“我的年齡就是八歲。就在今年，我就要離開你，我早知道的?！苯又?，他說，“請你不要為我擔心，誰也改變不了?！蔽掖粼谀抢?，我知道他所說的一切，有他的理由，我卻無能為力。

弟弟平靜地坐在他經(jīng)常翻跟頭的大床上，安靜地面對著我?！按禾靵淼臅r候，那種疼痛就開始了。它悄無聲息地來了，占據(jù)了我的身體，我知道它該來了。這些在以前我是知道的，只是不想過早地告訴你，我不希望你不快樂。”

我驚恐地望著他，問：“你的身體怎么了，你知道嗎？”

他笑了一下說：“我知道的，說了你會害怕?！?/p>

我抓著他的小手說：“是的，我會的。但我必須知道，必須！”他點點頭。我冒險說出了一句我最怕的話：“你現(xiàn)在必須告訴我你怎么了，就在現(xiàn)在！”

“嗯……我的……腿部，那是……那是……骨癌。目前，不僅僅是……是這些，它們已經(jīng)在我全身的骨頭上都有……”他說這些的時候，坐得很直，很安靜，他的眼睛一直盯著我的眼睛。他每說出一個字我都感到沉重一些，一寸一寸的，我仿佛被打壓進床下的木板里。

我一夜沒睡，摟著弟弟看著窗戶的隔斷一點點明亮起來。我漸漸感到頭暈腦漲，迷糊了一小會兒，卻被周圍的歡呼聲吵醒。我努力睜開雙眼，看到一個扮相可愛又可笑的小丑在我們面前的場地里跑跳著，做出各種讓大家快樂的表情。突然小丑的腿絆了一下，摔在地上，大家以為他在搞笑，歡呼聲更大了。我卻看出他痛苦的表情是真的，他艱難地扶著地面，爬了起來，剛跑了兩步又摔倒了。我跑到小丑身邊扶起他，扶他坐到一塊干凈點的木板上。一會兒工夫，我們又漂浮在一片寧靜的湖水上，一蕩一蕩的。藍色的清涼湖水拍打著我們的肌膚，一陣陣清爽的風從湖邊吹過來。湖面上幾只野鴨子悠閑地劃著水，有幾只還鉆進了水里。一會兒出來時，嘴里叼著一個小魚。太陽從云后面露出臉，我們在湖水的蕩漾中舒適地漸漸睡去。夢中還是那些快樂的人們，我轉(zhuǎn)身看小丑時，小丑也在安靜地望著我，我在和他的對視中發(fā)現(xiàn)一個驚人的細節(jié)——小丑的眼睛下畫著一滴眼淚。

我突然醒悟——其實小丑也有小丑的悲傷，不然臉上不會畫有一滴眼淚。

不過，他總是把悲傷埋在自己心里，把歡樂帶給別人。